火车,在那一处拐弯
我上初中时,学校在离家八十里外的另一个镇上。通常,我都步行一段,再搭汽车去,但也可以选择坐火车。
京广铁路线刚好穿过我所在的镇和学校所在的镇。当时,每天有一趟从衡阳至怀化的绿皮慢车,早发晚归,遇站即停,票价便宜,单程才两块钱。可惜,我家离镇上太远,发车太早,担心赶不上。母亲还说不要坐火车,小孩子家家的,坐过了站就麻烦。那是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定位的1980年代末。
我仍然想去坐火车。
有一回,天不亮,我就起床吃饭,打着手电光,听着满村的狗叫,赶第一班人公共汽车,到镇上火车站时天才露丝亮。记得大概是早春,天气阴冷,我穿着棉衣,背着行李,呵着冻手,在铅灰潮润的水泥站台上候车,旁边就立着一块四方白底的站牌。我打量两道银灰的铁轨,箭一样从远处奔来,又射向远方,成了一个黑点,小心情别提有多兴奋和期待,不时看看站楼上的挂钟,心里卡着点,老怀疑坐的车次早过了。
此时,一个红嘴巴黑鼻孔的货车机车头开过来,像只大田螺,“吭哧吭哧”大口喷着蒸汽,乳白的气浪涌扑过来,迅即淹没墨绿的灌木丛和半边站台,我以为烫人呢,赶紧闪避,可白汽又迅速地消散。在站台上碰到一个镇上同学,他年轻漂亮的母亲,穿着笔挺的黄色毛料长风衣,亲昵地陪着他来候车。又陆续来了些看似同校不同班的学生和其他人,站台上人渐渐多起来了。我初次坐火车的孤独和忐忑不见了,平添一份冒险的新奇和快乐——有同学在,不会忘记坐过站了。
该来的绿皮车不紧不慢地准时到达,停稳在站台旁,候车人群立刻一阵骚动。上车时仍显拥挤,穿制服戴暗红臂章的列车员对着堵住过道背包袱的乘客大声喊:“老乡,别挤啰,大把位置。”大家赶场似的,在吵吵嚷嚷中安顿下来。绿皮车总让人亲近,好像是从田野绿色里截取一大块似的,外皮是绿的,车厢座位硬邦邦,坐垫和靠背皮也是一色绿,绿得沉静。推开车窗,一眼的田园山水,窗外风声丝丝低吟。心定了,我也不觉得冷了。跑起来,我喜欢听火车的声音,“咔哒——咔哒——咔哒哒”,车轮有节奏地撞击铁轨,铁轨压着枕木,枕木压着“喳喳”响的坚硬的铺路碎石,感觉轻微的弹性起伏。
这跟坐汽车差别很大。“小四轮”汽车往上颠簸,爬坡过坎,把人抛到腾空而坠,得常抓扶手之物。而火车,却像穿着钉鞋在煤渣路上奔跑,每一次“咔哒”,都是向下狠狠抓地的声音,牢靠踏实。车轮的节奏好似应和着心跳的速率,连着地心,连着空气,雄浑有力,“咔——哒”,扣住——前进,再扣住——再前进。车上其实很空,据说这趟车原本是铁路段职工上下班的班车,像我这样的学生碰巧搭便车。车速慢,“哐当哐当”,我摇摇晃晃去看新鲜,从车头到车尾,穿过挂着白窗帘铺着白桌布的餐车,看两节车厢接缝处之间的位移和摩擦,洗手间和茶水间也得试试,遗憾是看不到驾驶室。火车一路经过几个小镇小站,只记得车过洣河上的大铁桥,那是条清澈干净、蓝幽幽的全县人民的母亲河,两岸水草丰茂,山上树林郁郁葱葱,如行画中。
坐到衡山火车站下车,再走二里路即可到学校。这是我上中学时唯一一次坐火车去上学,可对于火车的记忆却不止于此。
记得初中一年级的一个晚上,熄灯就寝后,我打着手电在被窝里侧着身子看武侠小说,太入迷了,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来查夜,我当场被抓到。当他掀开我被子时,我转脸问:“谁?”一边揉着眼睛,还没回过神来,以为是宿舍同学恶作剧。“拿来。”他语气平和,小声又不容置疑。我看清是老师,有些慌乱,茫茫然地把书递给他。他一只手收了,另一只手却仍执着地向我伸着,我又把手电筒给了他。他似乎心满意足,一句话也没再说,在宿舍里巡视一圈就离开了,留给我的却是人生第一次失眠。
我胡思乱想,突然悲从中起,蒙着被子哭了起来。并不是因为心疼那本书和手电筒,尽管书是借的,看一大半了,手电筒是家里带来的,干电池是用零花钱买的,并不是担心违反纪律受严厉批评。我当时完全没有想过老师后续会怎么处置,并不是有多么深沉的罪恶感,而是被一种负疚感瞬间扼住了心灵,非哭不可。这种负疚感,多半来源于常听老师的口头禅:“你们多想一想,你们的父母亲在家里每天吃苦受累赚点钱供你们上学。”我脑海里立马浮现父母亲挑重担汗流浃背的画面,含辛茹苦的样子,还有殷切期盼的目光,眼泪便像春天池塘涨水决了堤坝,哗啦啦淌得一塌糊涂。哭累了,我也不敢出声,露出头来透气,而室友都已安静入睡,只有从窗口处照进来皎洁的月光,斜斜地投射在宿舍中央的地板上,格外清冷。
在月光的寂静里,我意外地听到火车的声音,好像一条扔给落水者的绳索,“咔哒——咔哒——咔哒哒”,清晰异常,仿佛就在窗外,就在楼下。我知道,学院围墙外边的山下便是京广铁路线,上面跑着我坐过的火车,还跑着奔赴全国各地我没坐过的火车。我以前从没有留意,在学校能听到火车声,更别说在这样的深夜。而今觉得那声音像水洗过似的,刻在记忆模板里,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每个音节都打在窗口的月光之上,敲在我的心跳之上。我睁着大眼睛,听了半夜的火车,一辆又一辆,一段又一段,好像在演绎我的心情。我还知道,那段铁轨从衡山火车站出来,直行一段,不远处即是沿着山下峡谷地势的一个大拐弯,拐弯之后将进入黑沉沉的穿山隧道,那山叫抛石岭。每次围着山头早操跑步,我们可以看到这段铁路的全景。我更知道,这个大拐弯,正是课本上欧阳海推马救列车的地方,对面铁路边上就建有欧阳海烈士纪念馆,横跨铁路的公路桥叫欧阳海桥,旁边村子叫欧阳海村。显然,这是一段英雄的铁路。我深深地感到羞愧。
第二天早读,老师背着手,手指里勾着我的手电筒,尾端扣手的布条来自我撕下的旧衬衣破布条。他在我座位前走过一圈又一圈,没有还给我,也没有说一句话。那个早读,我一句课文也念不下去,但我至今仍感谢老师。
现在,京广线大提速,列车一般只会在衡山站短停,而我镇上的火车站更没落。京广高铁通车走新路线,县里没有高铁车站,看不到“子弹头”高速列车。校外公路早成了高速路,好多地方大变样。即便一切都在快速变化,铁路那处大拐弯应该都还在的,至少在我记忆中仍是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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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向东 二审 向才志 三审 岳才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