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年味                         

我特别怀念儿时在乡下过年的光景，那时爷爷奶奶还在，父亲还在。

进了腊月二十后，年货该赶紧备了，买春联的时候脑海里总想起父亲教给我的一首唐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斗门这一带过年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的。这天是小年。

那时候，我爸妈在镇上的中心卫生院工作，医生的工作从来不会因为过年而停下来，新年值夜班是常事，他们无暇照顾我们姐弟俩。进入腊月后，我们跟着爷爷奶奶回到老家过年，放鹅，割菜，砌泥炉子烤红薯，孩子们的活动多着呢。

过了小年夜后的每一天，村里的大人都在忙各种各样过年的活，蒸年糕、炸油角、煎堆……杀鸡宰鹅，打扫卫生，剪头发，忙得不亦乐乎。各家各户养的鹅“嘎嘎嘎”叫个不停，像一首迎新春交响乐，在巷子里嘹亮的响着。

邻居们相约着一起炸油角、煎堆，在门前垒起一砖头做的炉，红红的柴火把油烧得吱吱作响，油角炸起来的花生油香气在小巷越来越浓，年就越来越近了。

在我的记忆里，好吃的菜都是爷爷做的。爷爷个子壮实，面目慈祥，虽是木匠出身，可喜欢做菜，追求食物的色香味。几只鸡蛋一把花生米，他能做出一道美其名曰 “老鼠爬泥”的菜。先把花生米炒熟，去衣放凉，花生变得金黄松脆。鸡蛋打在碗里搅拌，放上调味料，拌上花生米，倒进烧红的大铁锅爆炒，花生米像小老鼠一样钻进金黄的鸡蛋里，一道老鼠爬泥就做成了，既香脆又绵软，口感奇妙。我不知道其他小朋友的爷爷会不会做这道菜，反正每次我爷爷做这道菜，小伙伴们寻香而来，我们一起抢着吃，解解馋。

其实爷爷的拿手好菜是碌大鹅，这道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得上。

那时候，物质匮乏，村里家家户户养的鸡鸭鹅都是留着过年吃，或者送亲戚朋友的人情往来，平时舍不得吃。斗门这一带新年大菜除了大吉大利的鸡之外，还得有家肥屋润的鹅。过年若能宰一只8斤以上的大鹅做成碌鹅，那就是全家一年的期盼。

到了年廿九，家家户户开始贴对联，巷子里鹅的叫声也越来越少，我知道大家都开始宰鹅做过年大菜了。一大早，爷爷宰好了鹅，奶奶拔鹅毛。这是个耗时间的细活，鹅有很多细细的毛头，需一根根的拔。若鹅养的时间长，长得够老，那细毛相对少一些，肉质也香得多，所以大家都挑老的鹅来做菜。

爷爷在鹅的肚子里放一些酱料、大蒜、八角、陈皮之类，再把口用竹签扎好，放进烧红的锅里，慢慢炙，一直到鹅皮呈金黄色，鹅明显瘦了身。这道工序叫走油，大鹅的皮下脂肪多，走油后肉更香醇，软硬适中。鹅油一点儿也不浪费，用碗盛好，还可以煮别的菜。这时再放适量的酱油、糖、醋、米酒、水一起煮。诱人的香气从厨房飘到大厅，从大厅钻进房间，肆意撒在每个角落，每一个味蕾都被这迷人的香气打开，“爷爷，好香呀，熟了吗？”“还不够火候呢，帮忙烧火吧，熟了砍个大鹅腿给你。”我一想到能有大鹅腿吃，就不走了，一边烧火，一边闻着越来越浓的鹅肉香气，感觉整个鹅都是我的。

碌大鹅终于在晚饭后出锅了，一掀开锅盖，只见整一只鹅泛着诱人的酱油色，油光润泽，香气四溢，似乎每一个毛孔都冒出香喷喷的味道，在我记忆里这是过年才有的味道。“爷爷，鹅腿砍下来归我啦。”爷爷笑了，说要等到明天大年三十，我爸妈回来吃团圆饭才砍下来归我吃。吃鹅腿成了我那时的新年愿望。

后来，爷爷奶奶走了，姑姑们都出嫁了，我的童年也在无声无息中溜走了，碌大鹅这道过年大菜由我爸爸来做。

那时，我家已搬到爸妈单位附近居住，我上高中了，寒假功课忙，多年没有回乡下老家养鹅，鹅是从市场里买来的。爸妈的工作依旧忙，照常上班，很多年俗也就简化了，没有约邻居一起做油角、煎堆，也没有糖炒米的匠人走街串巷，更不用跑到田里砍甘蔗，小年夜拜灶君的供品都能从市场里买到。

鹅是妈妈宰的，爷爷教会了她宰鹅的方法。拔鹅毛的工作终于落到我头上，可调酱料之类的核心技术只是爸爸掌握。

傍晚时分，爸爸下班了，吃过晚饭，他按照当年爷爷的做法，把整只鹅放进油锅里走油，慢火炙。我习惯在旁边帮忙烧火，爸爸却打发我回房间写作业，他自己来烧火就可以了。红红的柴火烧得噼噼啪啪作响，爸爸坐在旁边抽着水烟筒，炉火照亮了他的脸，一丝丝皱纹早已爬上他的额头，他已学会了爷爷的碌大鹅。

熟悉的鹅香从厨房里飘了出来，氤氲的热气笼罩着整个天井，似乎每吸一口空气都是鹅肉的香味，新年就在这样充满食物香味中隆重登场。

再后来，我也出嫁了。每逢过年，爸爸会留半只碌大鹅等我年初二回娘家时吃，有时还会打包大鹅腿让我带走。

爸爸故去几年了，过年时再也没有吃过这样香浓的大鹅，妈妈不会做。我曾学着煮过一次碌大鹅，可是怎么也做不出当年的味道，也许是因为这鹅不是我养的，也许是因为这鹅不是爷爷或者爸爸做的，也许是因为他们一直宠着我，没让我学做这道过年大菜。

现在过年，想吃家乡的碌鹅，倒不用等到新年，只要有空，回到家乡斗门镇，那些藏在小街小巷里的小饭店，就会发觉很多家店都有碌鹅，但是总是少了记忆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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