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硕男
——香山幻游记之四
这人有虎背熊腰之形,长得颇为壮硕。他双目修长,目光犀利,似能洞穿人心。他讲话不疾不徐,条理清晰。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晚餐后我们从铁城出发,经南干大道进入香山腹地。走着走着,东方的月亮已升上山梁。今晚是望月,一路上山风习习,我胯下的马儿极为兴奋,在山梁上撒开蹄子,跑得极欢。侍从们渐渐被我落在了身后。
远山如峦,万物俱寂;月上苍穹,泉流林间;天地寂静,与我同行;花木温柔,与我为伴。这是一段岁月悠久的古道,可怀古,可幽思,可疾走,可悠游,可静听风吟,可呼啸山林,在这样的夜晚穿行其间真是美妙如穿梭于光阴之中。往昔与今夕,有多少步履于此重叠?泥土和岩石,这峰脊的穿越快如闪电。
我回头望了望身后,早已不见侍从们的身影。我收了收马缰,让马儿慢了下来。马儿“嘚嘚”前行,我在马背上默默想着心事。此去葡澳前路险阻,处处充满陷阱和磨难,一个稍不留神可能就会前功尽弃,所以,则徐啊则徐,就像老岳丈临行前送你的话,此行你可要谨慎、谨慎再谨慎啊!
我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前方,发现不远处的一棵古松下坐着一个红衣女子,隐隐间听到她似在呼救。我猛拍两下马臀,马儿加速向前驰去。
在我即将靠近这女子之时,头顶忽然落下一团巨网,将我搂头罩住。我越挣扎那网罩得越紧,最后我在网中被缩成小小一团。绝望中我向外边望了一眼,发现那红衣女子已不见了,而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正沿着蛛网向我徐徐爬来。它口中发出“斯斯”的声音,高举着一对强壮有力的大钳,正欲向我挥下。我在心中惊呼:我命休矣!之后就闭上眼睛等死。
我听到巨蛛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又感到蛛网一阵巨颤,我想此刻自己应该已经丧身巨钳之下了吧?可是过了一会儿,身上仍未感到何处有疼痛,我不由睁开了双眼。
我先是看到那巨蛛在我脚下坍缩成一团,仔细看时发现它已身首异处,我不由长长吁出一口气。等我抬起头来,才看到眼前站着一位男子。此人身形高大,英姿挺拔,颇有些仙风道骨。他身着青衫,其装扮极为高古,明显不是本朝服饰。他手执一柄拂尘,上面还留有淡淡的血迹。难道是这人杀死巨蛛救了我的性命?
当我与他眼神相遇时,这男子面含微笑地问我:“小老弟,你醒来了?”
我急忙翻身下跪,拜谢其救命之恩。
他轻捻长须,微微一笑:“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接着他又随口问我,“此行你可是前往葡澳?”
我心中一惊,不知他何以会知晓我的行程。
他似精于读心之术,不待我质疑已淡然回答:“区区小事,一算即知。”
这个神一般的人物让我甚感惊讶。我偷偷将他上下打量,终于看清此人的长相。无论相貌还是身材,他都像极了我三年前逝去的父亲。一想起先父,我不由又想起那些难忘的儿时光景。那时,我们家很穷,一家五口靠父亲教授私塾的微薄收入过活。在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即带我去学堂读书。父亲对我的学业管束却极为严厉,从未因我年幼而稍加松懈。在那些寒冷而漫长的冬夜,他将我抱于膝上,让我在他怀里温书、习字,那些往事如今想起倍感温暖。我在七岁的时候已经熟谙文体,九岁的时候于学堂上作出“海到无涯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诗句,被本县的士子交相传阅。嘉庆九年,十九岁的我考中举人。嘉庆十六年,我赴京赶考,殿试高居第二甲第四名。殿试之后,我被圣上授为“翰林编修”,从此踏上仕途······
望着恩公,我心中有些踌躇。此行属于机密,本不该泄露于他人。可是恩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理应坦诚回答他的问话。我决定还是据实相告:“本次去葡澳为处理禁烟事务。”
“既然将军如此坦诚,老朽也有几句话儿送于将军。”他徐徐吟来,竟是一首七言律诗:
旧瓦颓垣陋巷中,鸡鸣犬吠与民同。
不是南天春雷动,谁识柴门卧蛟龙?
炮吼虎门惊天下,砥柱中流看督衙。
但教斯人英灵在,西夷不敢小中华!
我隐隐觉得诗中事物似乎与自己相关,可又不明其意,就请恩公详细指点。
恩公说:“一切尽在意会,何须说破?你且记在心中,将来可一一对照。”
我心中一凛,意识到恩公不仅武功高强,更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世外高人。这些日子来,我心中反复思索的全是烟患、洋人、西方科技、坚船利炮等问题,我不由将心中一个致命的困惑拿来问他:“请教恩公,未来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恩公徐徐说道:“无城无府,无尔无我,天下一家,治臻大化。”
我不甚了了,请其详解。他又补充了几句:“一人为大世界福,手执签筒拔去竹。红黄黑白不分明,东南西北尽和睦。”
恩公掐指算了算,又补充道:“你现在正路经的此地且不可小觑,百年之内此地必将出现帝王将相、名流巨贾、才子佳人。”
当今圣上龙穴在辽东,如果此地出现帝王,岂不意味着将要变天?这可真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啊!
恩公已看懂我心思,他摆了摆手,笑着说:“古来帝王更替事,未来必然是大同。我只能说到这里,你也不必再追问。”说完他站起身来,与我道别后背负双手徐徐走向远方。
我望着他的背影怔在那里。恩公转过路口后就消失于山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中传来几声鹤鸣,然后是恩公那朗朗的声音:“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
虎门销烟之后,圣上收到我的奏折并批复:“可称大快人心事!”不久之后在我五十五岁生日之际,又收到圣上赏赐的手书“福寿”匾额。可是好景不长,道光二十年六月,英军舰队封锁珠江口,对广州发起攻击。由于我早已严密设防,英军的进攻毫无建树。英军受阻之后,放弃攻打广州,沿海岸北上。七月五日攻占定海,八月九日抵达天津,直接威胁帝都。圣上惊慌失措,令直隶总督琦善与英军议和。自此开始,各种诬陷、指责和打击接连落到我头上。九月二十九日,圣上革了我的职。次年五月又将我降为四品卿。六月,又革去我的四品卿衔,发配新疆伊犁。
太平军作乱,为剿灭长毛,圣上重新任命我为钦差大臣,督理广西军务。接到圣旨,我立即从福建出发,经广东前往广西赴任。行至广东境内潮州地界,我早年就存在的顽疾已然加重。到了普宁时,我已完全不能行走。道光三十年十月十九日辰时,我手指天空三呼“星斗南”后与世长辞。在我死之后,被朝廷追封为“太子太傅”,并谥“文忠公”。
公元1996年6月7日,中科院北京天文台陈建生院士在火星与木星之间发现了一颗沿椭圆轨道绕太阳运动的小行星。他向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申请将该星命名为“林则徐星”。不久之后,该命名申请就顺利通过了小天体命名委员会的审核批准。现在,我就住在这颗小行星上。
你不要觉得奇怪,今晚我们能够有幸相遇,只因我刚好神游寰宇而经过此地。你们香山可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啊!记得当日在香山古道上恩公曾说过,百年之内此地必将出现帝王将相、名流巨贾、才子佳人,后来的事实果然一一证实了恩公当年的预测。中华民国“国父”孙中山先生、国民革命军中将及“空军之父”杨仙逸先生、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先生、中国近代西方思想启蒙家郑观应先生、中国近代工业奠基人唐廷枢先生、上海滩四大百货的各位创始人们、才学过人的苏曼殊先生、电影名伶阮玲玉女士,他们莫不来自于香山这片热土,而且如熠熠星辰照亮了这夜空,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这些年来,每每想起当年恩公的教诲,我越来越深信这样一个观点——未来的世界必将逐步消弭因肤色、民族、宗教、语言、习俗不同所带来的各种观念分歧,最终走向“天下为公”、“世界大同”!
文忠公的观点富有远见卓识,令人振聩发聋,不过我心中仍有个疑问:“文忠公,您恩公的预测中有一处我是不敢苟同的!”
“哦?此话怎讲?”
“中山先生是推翻千年帝制的‘共和第一人’,而且据我所知,在推翻帝制后,他不但没有称帝,还把大总统的位置让给了北方军阀袁世凯,如此说来,怎能把中山先生算作‘帝王’呢?”
“你的观点有一定道理!不过据我所知,孙先生不仅是‘千古一人’,更得到了全国人民的热烈拥护,理应成为众望所归的大总统。可惜他却壮志未酬,英年早逝,这难免令人扼腕叹息。不过,孙先生并未离去,他永远活在人们心中!这不正是真正的‘圣王’吗?而且,你千万莫要忘了,孙先生的乳名叫什么?帝象啊!哈哈哈。”讲到这里,文忠公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的笑声极富感染力,我不由连连点头,深表认同。
文忠公继续讲道:“一直以来,我对香山都是念念不忘,今日故地重游,更觉此地日新月异,经济亦是突飞猛进,与昔日景象不可同日而语。抚今追昔,怎不令人感慨万千!香山壮哉!中华壮哉!”
听了文忠公的话,我倍感振奋。不过,有个疑惑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在分别之际我终于脱口问出:“文忠公,我有个小小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他大度地说:“但问无妨。”
“文忠公,您在那颗小行星上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事情呢?”
“我在那颗小行星上啊?”他沉吟了一下,“每天我都会眺望着一颗蔚蓝色的星球,追忆那些流逝的往事,并为那些我思念的人们写诗。”他喃喃说着,脸上流淌着寂寞和惆怅,目光也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我向他讨要了几首诗,现摘录如下,以飨诸位读者:
裨海环成大九州,平生欲策六鳌游。
短衣携得西凉笛,吹彻龙沙万里秋。
天山万笏耸琼瑫,导我西行伴寂寥。
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
携将两个阿孩儿,走马穿林似衮师。
不及青莲夜郎去,拙妻龙剑许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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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向东
◆二审:彭晓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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