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城市是什么？角斗场？逐梦园？不，在女记者海棠的眼里，城市是一座变幻的迷宫，愈深入，愈迷惑。五年来她奔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透过镜头深入到市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谓看遍了民生的悲欢，可惜“人性”的奥秘还是未能读透。海棠觉得自己应对各种纷繁复杂状况的功力还欠火候。但年龄呢，却不由分说地节节攀升了，真是郁闷。

今晚有个相亲约会，要不要取消呢？师母早就帮她约好，时间是八点半，地点在雾林仙境咖啡厅。男方是个建筑设计师，姓冯，事业小成，相貌嘛，师母笑嘻嘻地对海棠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要不要去？海棠问手里的布偶娃娃。布偶娃娃摇摇头，又点点头。

海棠到达咖啡厅，找到约定的座位。冯先生早已等候多时了，见到海棠连忙起身迎接。待到安坐下来，双方目光交汇。

咦——是你！

两个人同时发声。

“他怎么认识我的？莫非……”海棠暗自揣测。

“她是本市记者，对我的那件事或许有所耳闻吧。”冯先生心念一转，随即坦然一笑。海棠却对他的笑容感到不适，她杏眼圆睁，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气氛变得有点紧张。

冯先生觉察到她的防备之意，赶紧说：“放松放松！那件事我是挺你的。”

海棠冷冷地问：“哪件事？”

冯先生不回答，只说：“在那种情况下，你的自卫反应出自人的本能，无可厚非，更不该被道德绑架，一些网民的言论太过分了！”

海棠苦笑一声。时间已过半载，没想到那件网事还是有人记着。

海棠不想回忆往事，她问冯先生：“你呢？那个帖子反应如何？”

“别提了，我的帖子如蜻蜓点水，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原来冯先生喜欢到公园遛狗，有一次在假山后救下一个险遭变态狂猥亵的男童，和变态佬打了一架，进了一趟派出所。不料男童的亲属无意追究，甚至责怪冯先生小题大做。冯先生痛定思痛，到一个著名论坛上发帖，呼吁保护男孩。该帖引起社会热议，冯先生还接受了网络记者的视频采访。那记者刚好是海棠的闺蜜，视频发给海棠看过。

两个曾经的网络“热点”人物，今晚竟奇迹地相遇。海棠说：“看来我们不合适。你也不用点餐了，我们好聚好散，各自打道回府吧。”

冯先生说：“别！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机会？为什么呢？你还没有走出那件事吗？”

海棠沉吟不语。冯先生默默地陪着她发呆。他感觉到，她又回到那件事中去……

海棠是电视台的一名记者。

半年前，她接到一个报道百合洲居民楼火灾的任务。在报道的现场，有一位受灾居民，是一位老太婆，突然情绪失控，哭骂着向海棠扑过来，十指向海棠的脸上抓去。在那惊魂的一刻，海棠下意识地推了老人一把，老太婆倒地不起，捶地哀嚎。

围观的群众中竟有好事者，喊出“女记者打人”的声音。现场也难以计数有多少观众拍下了视频，场面乱糟糟的。当天就有人把视频发到网上去。

随后几天，“女记者打人”事件在网上发酵。那几天，海棠不敢上网，也不敢出门，心态接近崩溃。幸得公安部门及时出来澄清：事件原因是老太婆的一时幻觉，由冲动引起的攻击，女记者无责。

虽然如此，仍有一些网民不肯放过，有宣称要拷问女记者灵魂的，有质疑女记者品德的，有贬低女记者职业修养的。相关帖子的留言区唾沫横飞，一片狼藉。

最让海棠愕然悚然的，是电视台领导跟她谈的话。领导说，这事另有一层原因。

原来，那老太婆的儿子早先不顾母亲的反对，结交一个风尘女子，将她带到家中同居。后来发生情变，那女子一怒之下点火烧了老太婆的家。那天现场报道，因海棠的形体样貌与那女子颇有几分相似，而彼时老人也进入半疯狂的状态，这才招致了意外的攻击。

领导说，把细节披露出去，也许能堵住某些网民的嘴，但也怕节外生枝，对海棠不利。

海棠啊！领导说。你要坚强一点！挺过这一阵，等网络另有热点事件发生，人们自是会将此事淡忘的。

事情果如领导所料，很快网民们就厌倦了这个话题，转移关注点了。经此一难，海棠倍感现实的荒诞。不管你接不接受，别人可以假借正义对你进行狂轰滥炸，别人可以在感到乏味的情况下，随时放弃他们的“正义”立场，一笑而过！似乎他骂你只是吐一口唾沫，他自己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这正是海棠愤怒的地方。海棠的愤怒灼伤了自己，但是她却从来不跟别人倾诉。

海棠说：“为什么要从那件事中走出来？那件事教给了我许多。”

冯先生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站起来说：“今晚确实不适合谈论你我，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然后就各自回家。”海棠想了一想，答应了。

两个人在路上慢慢走着，不知不觉来到百合洲公园。往左侧的道路走过去，就是半年前发生火灾的百合洲居民楼——海棠的意外事故发生现场。

冯先生说：“我们走右侧的路吧，灯光比较亮些！”

海棠默许。两个人继续走下去。

突然，海棠停住脚步，她似乎看到什么。冯先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路灯下，一个拾荒老人正在翻拣垃圾桶里的东西。再看仔细，那是一个老妇人，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老妇人抬起了头，朝海棠他们俩看了看。海棠彻底愣住了。是她！那个居民楼火灾的灾民，那个失去理智陷入疯狂的老太婆！

海棠的心一下子乱了，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没想到再次遇见这位老人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没想到她火灾之后的生活竟如此艰难！海棠意识到自己对人生残酷的一面了解还远远不够。

拾荒老人丝毫不介意有人对她注目，她再次向垃圾桶俯下身子，双手在里面忙碌着。

此刻，对老人的同情远胜于一切之上。海棠胸口充塞着一股热浪，眼里却一片酸涩。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好无助地转向身边的人。

冯先生一下子就懂了。他快步走到老妇人的身边，低声对她说了几句话，又用手指了指海棠，然后从衣兜里取出一些钱给了老人家。

老妇人难抑欢喜之情，对着冯先生和海棠连连作揖！冯先生疾步走过来，对海棠说：“完成了！”

海棠问：“你对她说什么？”

冯先生笑着回答：“我对她说，今天是我们恋爱一周年的纪念日，想做点有意义的事，结个善缘，请她收下我们的善款。”

海棠脸上热热的，想骂他，却骂不出来。

两个人继续走下去。路灯下的两个移动的影子竟慢慢地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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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向东 二审 向才志  三审 黄廉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