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碎步

父亲今年77岁了。前几年，他得了青光眼综合征，手术治疗了几次，可惜，右眼还是永久性地失明了，左眼也只余下0.04的视力。

医生宣布结果时，父亲没有太过伤心，或许眼前的事实，他比医生更清楚，反倒是一直安慰着我们。我们故作轻松地回应父亲，生怕父亲陷入低迷的心情中。

有一次，父亲主动地说起了眼睛：“其实，我一生最注意的就是想要保住眼睛。因为你妈眼睛不好，我想我一定要把眼睛保护好，以后才可以带好你妈，走在前面给你妈带路。可是命运捉弄人，我居然比你妈的眼睛先瞎了。唉，以后你妈怎么办？她性子又急，走路又快，没有我在前面给带路，很容易摔倒啊。这是我最担心的。”父亲长叹一口气说。

在我记忆中，母亲眼睛一直看不清东西，家里吃晚饭时间、做田活收工、砍柴下山回家等等，我们都是比邻居早一个多小时。母亲视力不好，太晚了，她看不清楚世界。这样的生活习惯已持续了几十年。

母亲只有小学文化，眼睛却高度近视，两只裸眼近视高达1300多度。小时候，母亲头靠着灯泡边，双手捧着书，鼻尖碰到了书本，一句一句教我们读书认字，“书香”一词就是母亲亲口告诉我们的。看电视时，母亲永远都是拿着一张小方凳，坐在电视机屏幕前，而且，每次，母亲总是笑呵呵地说，电视里的“菜香”，她也闻到了。

因为母亲眼睛的缘故，发生了很多笑话。母亲与人打招呼，永远是后面应答的那个。她看不清对方是谁，只有等对方喊了她，她从声音来辨。不知情的人以为母亲“大装”（客家话,意为摆架子）。只有我们知道，母亲眼中全是“花非花，雾非雾”，“一带朦胧烟雨岫”。

吃饭时，桌子上的各种菜肴，对于母亲就像是“瞎子摸象”，母亲永远都只是夹她面前的菜，稍远一点，她只能看个＂影＂。为此，我们家有一个规矩：每个菜我们都会先夹给母亲，雷打不动。更严重的事，因看不清路上的状况，发生过几次摔倒的意外，所幸，没有大碍，父亲一直愧疚，说等他们年老时，父亲要做母亲的眼睛，带着她走路，慢慢安享晚年。

可惜，现在，父亲眼睛的问题比母亲还要严重，且竟然一只已经失明了。可想而知，父亲心里的无奈与不甘，是多么强烈。

父亲焦虑过后，逐渐适应了单眼无立体感的生活。要不是父亲走路的样子提醒我们，我们也好像慢慢忘记了父亲是一个半盲人。

父亲走路的步伐、姿势全变了。样子很是滑稽。父亲个子本来不高，半盲后，走路时腰更弯了，背也驼了，脖子很用力地向前倾；满是白发的头稍稍向左边倒，双脚更是不敢离开地面，好像在地上捻着走；整个走路的样子很像女人的小碎步，一小步一小步，窸窸窣窣，想极力把前面的路看清又好像要把地上的每寸地方都踩遍。这样子，我们看了很心酸。我们牵着父亲走路，他还是不敢迈开大步，窸窸窣窣，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

父亲走得很慢，却总是喜欢走在前面，特别喜欢走在母亲的前面，要母亲跟着他的脚步走。此时，母亲就总是埋怨他：这样跟着你走啊，走三年都回不了家。路那么大，你怕什么？大胆地，迈大点步。再说有儿孙他们牵着，不用担心，不用这样小步小步地挪啊。

每次听到母亲的埋怨，父亲总是呵呵一笑，说，你别那么逞强，走路还是小心点好。母亲不以为然，一味怪父亲在前面挡着她的走路。她每次想超越父亲，父亲总是严厉制止，并一再要求母亲走在父亲的后面。母亲为此也有过闷闷不乐。

又一次散步的时候，两位老人又开始为此事争执了。孙子也觉得爷爷有些固执。看着孙子一脸的疑惑，父亲拉住他的手，悄悄地说：乖孙啊，你以为爷爷是故意要这样走？故意要这样让你奶奶跟在爷爷后面慢慢走？不是的，爷爷啊，是担心你奶奶看不见路上的那些坑坑洼洼与小石子。爷爷这样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踩，若是碰到了有坑坑洼洼或是小石子，爷爷我先踩到了，就会告诉你奶奶，奶奶就不会摔倒，也不会磕到脚。爷爷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看”清前面的路。你奶奶不识好人心呢。

听到父亲的话，我突然觉得前面的路朦胧起。我扭过头，抹一抹眼睛，此时，暖暖的太阳正照在父亲和母亲相辅而行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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