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在乡下,菜地里种得最多的就是萝卜。萝卜丰收的时候,母亲就背上竹篓去地里刨萝卜,一篓一篓地背回院子里,洗净了切成条,一层一层地码进大腌缸,再撒上粗盐和花椒,往缸口压上一块大青石。一段时日后,小院里就飘满了浓浓的咸香味。
那时,我在镇上一所中学寄宿。每周回学校时,母亲总会往我的书包里塞一小罐咸萝卜。
有一年,母亲接了一个工地厨房帮厨的活,经常要在家和工地之间来回往返。母亲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腌咸菜,家里那口咸菜缸慢慢就见了底。
有一次周末,我很晚才回到家,看见父亲蹲在院子里磨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划出断断续续的声响。“你妈交代过了,这茬咸菜要用红皮萝卜腌。”父亲一边说,一边忙着手里的活。月光洒在院子里,铺下满地银白。父亲脚边,红皮萝卜堆成了小山,表皮上还沾着湿泥,显然是刚从菜园里拔回来的。他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圆滚滚的萝卜切成长条,只是案板上的节奏总卡壳,刀锋不时磕在木纹上。父亲往缸里码萝卜条的时候,总嫌盐粒撒得不够匀,就用手一遍一遍地抹,指甲缝里、袖口上都沾满了盐粒。
返校的那天清晨,我的书包里多了一个玻璃罐。隔着瓶壁能看见暗褐色的萝卜丝,不像母亲腌的那般白净,倒像是被酱油浸透了一般。父亲的拇指上缠着膏药贴,他一脸尬笑地说:“可比不上你妈的手艺,先吃着,路上当心些,别颠碎了。”
乡镇学校的学生,日子过得都很清苦,一罐咸菜,一小袋米,就是我们在学校一周的伙食。当教室里飘起各色咸菜香时,我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前排同学忽然扭转头问我:“你家的咸菜味道怎么这么冲?”同桌女生也捏着鼻子夸张地往后仰,整排课桌跟着晃动:“这腌菜怕不是苦咸苦咸的?”我慌忙捂紧咸菜罐子,可那股酸馊味已经窜遍了课室的各个角落。
我把半罐没吃完的咸萝卜拿回家时,父亲正在灶台前熬粥。他拧开咸菜罐看了一眼,挠了挠后颈,有些局促不安地说:“头回没掌准盐量,下回……”父亲佝偻着身子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红了他洗得发白的衣领。这罐咸菜尽管并不完美,罐底还沉着几片发黑的萝卜皮,但其中不仅有父亲的汗水,还有那晚皎洁的月光。“爸,没事,咸的下饭。”说完,我舀起一勺白粥,就着黑乎乎的咸萝卜往嘴里送,一股苦涩味顿时在唇齿间漫开,刺激得我眼眶直发酸。
多年后整理老屋,我从旧橱柜里摸出一个玻璃罐,罐内腌渍的萝卜丝早已风干,铁皮瓶盖也锈成了暗红色。父亲戴着老花镜凑过来:“这不是你读初二那年……”他忽然噤了声,撩起衣角反复擦拭着模糊了的镜片。
父亲走后的那些年,我开始自己动手做腌菜。如今,我做腌菜的手艺已经很成熟了,腌出来的萝卜已不会发苦,却再没人会像父亲那样,在月光下的小院里切萝卜条,在晨雾里往我的书包里塞咸菜罐子。二十多年前的月光,二十多年前封存的咸涩,早已被时光酿成了一股在喉头哽着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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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方嘉雯 二审 周振捷 三审 黄廉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