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这一辈子
山窝里,牛正低着头吃草,尽享大自然的馈赠。牛背上的小孩,似睡非睡,一派岁月静好。突然,阴风四起,孤魂野鬼纷纷从旮旯里冒出来——投胎前,鬼们要先抓一个代身,这是冥界恒久不变的规则。同来的狗,见势不妙,赶紧溜了。牛也是阴阳眼,却没有退却,它一个角挑起小孩,另一个角作为厮杀利器,狠狠顶开一个个如箭般射来的鬼魂,杀出重围……从前,诸如此类的乡间传奇,在潮汕地区乡村的众多庭院中,经年飘荡着。如今时过境迁,进入轮子的时代,这类扣人心弦的故事,已经找不到落脚点了。
现在,一些牛已不属于乡村,留在青草上的齿印,早被乡野的风抚平了。村前水草丰茂的角落里曾经烙上的牛蹄的印章,村口老榕树下牛尾巴拍打苍蝇的脆响,村道上夹杂着青草味的牛粪气息,已随着牛的脱离农事,一并悄然坠入时光的暗角。但是,牛没有脱离我们的世俗生活,它以另一种方式,与日常拥抱得更加如胶似漆。在我的家乡官塘,一家家牛店火锅店里经常座无虚席,无数的筷子,频频为肥美可口的牛肉点赞。
我不知道从前的牛有没有羡慕过猪的日子,但其劳碌有目共睹。“气喘如牛”就是一个很好的注脚。春寒料峭时节,炎炎烈日当下,清脆的鞭声下,牛张着嘴,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的呼吸,似乎使旷野的空气都稀薄了。看过了耕牛的各种不易,电影里再看到类似“我无以为报,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的台词,便暗自嘀咕,这样的承诺,怎可轻率许下。
到我懂事时,牛的日子已经改善好多了。听大人们说,农村劳动集体化时期,春耕繁忙时候,下田前照例要用竹筒给牛灌“牛酒”。据说,借着酒劲,每一头牛都龙精虎猛奋勇争先。偶尔也会酿成悲剧,牛走着走着,一下子跪倒在地,把汗水与魂魄一同留在那一片水田里。被田地榨干了的躯体,很快经由生产队的伙房,均匀地分配到所有社员的碗里,让辘辘饥肠获得短暂的满足。这不期而至的饕餮机会,往往发酵成乡村的一个隆重节日,此后一段庸常日子里,经常被人挂在嘴边。
牛酒到底是什么酒,我搞不清楚,只能凭着道听途说胡猜乱测。据言,物质困难时段,所有食物都要做到物尽其用,包括龙眼核用来酿龙眼核酒,甘蔗渣用来酿甘蔗渣酒。 牛酒的品质,似乎还要逊色很多,不但难以入口,更是损害身体。有些老酒鬼馋得厉害,喝了牛酒,不久身子就垮了。有些年轻人不知深浅,偷尝了牛酒,一经长辈逮到,都要受到最严厉的呵斥。
我对牛真正动了恻隐之心,是在邻村的屠宰场上,亲见一头牛倒在血泊之中的完整过程。那头瘦骨嶙峋的老水牛,显然已经拉不动犁了。牛缰绳被屠夫紧紧攥着,牛没有任何抵抗,顺从地跟在后面,踱至那截石柱前,这是牛简陋的刑台......这庞然大物还来不及仔细品味疼痛,便直挺挺地轰然倒下。
我猜测,靠近屠宰场时,老牛肯定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我注意到了那双眼睛蓄满了泪水。与平素的浑浊凝滞不同的是,这一刻,牛的眼睛是清澈的,像两个缩小的湖泊,泛着蓝幽幽的光。之前也听说过进入屠宰场的牛会流泪,但我并不在意。直到真正看到,方才意识到牛哭着的样子,是如此地让人揪心。那种无声的哭泣,安静得近乎漠然,没有透露出多少悲哀,却让人更觉得压抑与沉重,心瞬间碎了一地。
不知道是牛已经厌倦了犁铧上的生活,还是明白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总之,牛像一位勘破生死的智者,坦然走近生命的终点站,平静地接受锤子的裁决。就在大锤抡起的一瞬,我忽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一个箭步冲上去,顶开屠夫,把可怜的老牛解救出来。实际上,我始终纹丝不动,直到牛的五脏六腑与肚子彻底分了家,摊在地面上,不停蠕动,样子丑陋,我依然没有缓过神来。那个晚上,我久久不眠,黑暗中那截铁杵一直悬在心头。
此后,见到饭桌上的牛肉,我伸出的筷子总是有些迟疑。直到多年后,开屠宰场的亲戚亲口告诉我,现在宰杀的牛,喂养的都是饲料,生长周期被严重压缩,送进屠宰场时,还浑浑噩噩不谙世事,没有思想,不懂自由,与猪并无两样。
我默默地听着,心头萦绕着新的疑问,如果可以的话,牛愿意选择耕牛的生命历程,不会倾心于肉牛的生命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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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向东 二审 向才志 三审 黄廉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