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山
四十年前，我家房前左侧的山头是一座柴山，现在仍是。
我老家村庄的丘陵上，绝大部分种的是油茶林，要么是杉树林，或竹林，都是经济林木，但每一条山冲里总留出一个小山头，并不刻意种树，自然生长着各种杂草、灌木，假如见到这样的山头偶尔长着一两株枞树、梓树、杉树，那肯定是风吹落种子偶然长成的树。柴山，每家每户会分到一小块，留着各自用来砍柴烧火，类似于自留地、自留山。那时，没有煤气、天然气，也没有电磁炉、电饭锅等，烧火做饭、煮潲熬酒，都烧柴。天天烧，餐餐烧，用柴量很大，家家户户常为找烧柴费脑筋，村里的学生，每天放学后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挑根禾担上山去打柴。
柴山上的植物，天落地生，自然长成，反而品种异常丰富，像个植物大观园，原生原态，很多我叫不出名来。芦苇白晃晃，蕨草像手掌，长得半人高，小灌木小杂树齐人高。各色各样，密密匝匝，不透风，茫茫然一脚踩下去，面上是黄绿黄绿的草叶或树枝，底下却是灰黑发脆的枯枝败叶，肥肥厚厚的一层柴禾，整座山像一头待剪毛的绒山羊。我们有时兴起，以游泳跳水的姿势一头扎进去，如同落在厚厚的海绵垫上，仰躺在柴禾堆里，山风呼呼响，四周草木香，天空一片蔚蓝，格外爽。
其他山上的柴草是公共的，可以相互打，早被割得干干净净，只有柴山上的柴，各有其主，特意留存，所以枝繁叶茂，饱满厚实。
小时候，我们喜欢爬柴山，因为春天时，山上杜鹃花最多，这是一种枝条上有细茸毛的小灌木，小叶片也毛茸茸的，我们从不叫它杜鹃，而称映山红，成片成片，满山地开，红艳艳，略有点土气，但开得朴实又娇美，烂漫又霸气，一束一束，一摘一大把，花瓣脆薄而多汁，女孩子喜欢揉碎取色，涂腮红、嘴唇、额头。我们常比赛谁摘得多，在柴山上劈波斩浪般前行，每人一大扎，举在手里就像一把把火炬，回到家，插在装水的瓶瓶罐罐里，一时还新鲜，但很易凋谢。秋天时，大概与秋收稻谷同时段，柴山有一种灌木野果成熟了，圆形刺球果，熟透时，刺球会十字或对半裂开，像兔子嘴，露出里面焦黄油亮饱满的坚果，通常一果两粒或三粒，也有囫囵独一粒的，像极了板栗，但又啥都小小号，我们叫它毛栗。毛栗丛生，长成一蓬蓬，枝条低矮四散开，一枝左左右右都是果，长不高，只半人高。我们连枝带果摘下来，穿鞋踩落果实，压在地上来回搓，搓软它的尖刺，用石头尖劈开果皮，把坚果剥出来，没裂开或没熟透的果粒是青玉色，熟透的橙黄或焦黄。我们也喜欢把带刺的果实放在稻秸火堆里烤，烤熟剥开更香更美味。打毛栗，最怕它枝叶上有一种肉嘟嘟的虫子，形态似蚕，躲在叶片背面，一不小心沾到就放毒，让皮肤又痒又肿。
现在想来，那些好看的花是乡村孩子的审美课，那些好吃的野果，在童年味蕾间留下最深的记忆。柴山上的毛栗和映山红，跟乡村其他一草一木，都是我们最好的自然课堂。
四十年后，柴山全变了。
柴山就在眼前二十米，完全成了杂树山，或许还是那些不知名的草木，或许又飘来和生长着新物种，谁辨得清呢。柴都长到两三人高了，很多阔叶的，枝枝叶叶翻飞，藤蔓缠绕，以前那些半人高的芦苇蕨草不见影踪，以前的那些灌木好像变了性情，长成了树木。柴山的颜色不是黄绿，不是枯焦，而是翠绿、深绿，一片大枝大叶肥润的山。已经完全无路上山，从树底下都不能穿行，找不到任何间隙。我不知道春天里还会不会漫山开遍映山红，也不知道树丛里是否还有毛栗，远看已觉得难有它们的生存空间，在我的记忆里，它们都属低矮灌木，或许现在也长高了吧。
母亲说，现在山上多了兔子、野鸡，还有野猪、麂，长久这样下去，树高柴深，也许真有一天，会恢复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那时传说村里还有老虎呢。我才不信。母亲补充道，有啥不信，虎冲就是这样叫来的嘛。虎冲是我们村一条进去很深的山冲。这么说，我不得不信了。
这种环境变化确实惊人，缘于村庄烧柴需求急骤减少，大部分村民平时都在外打工或做生意，留在村里不多的人，不少改为烧气或用电，只有一些老派的人仍沿用烧柴，也就炒菜做饭，没人喂猪煮潲，用柴量也少，各家各户油茶山上的柴草逐渐无人取用，柴山更是经年不动了。
变化又远不止柴山，而是整个村庄。
油茶山被山火烧了不少，又补种新树，杉树山伐了，又换上竹林、梓树林。种稻以前夏秋两作，现在多插一季中稻，小山冲的水田变成连丘的菜地，种植了黄贡椒、生姜、白薯等。多少年穿村而过的泥路变成六七米宽的水泥大马路，直通县城，来来往往的车增多数倍，每家每户都有两三层红砖小楼、一辆小车，室内彩电、冰箱、空调、热水器、抽水马桶一应俱全，与城里无异。但从前溪水清清的渠道却越来越窄了，两旁杂草扶摇，几乎看不到明流水，家家户户不喝山泉水和井水，改成压水井，人丁稀疏，村里小学若干年前就停办，小学生集中去乡中心小学，青壮外出赚钱忙，赚了钱就回村建屋或装修，在城里买房或送小孩进城读书，村路上能碰见的，多是当爷爷奶奶的人，田地基本是他们在侍弄。
我独自在柴山路边散步，这么多年下来，我想自己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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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向东 二审 韦多加 三审 岳才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