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鱼塘
屋前要有一方水。
父亲建新房时,就把紧邻门口的一块责任田改成鱼塘,约三四分地。那地属山冲荫浸地,往年也没多大收成,浅挖,蓄满水,只齐膝深,不挖深是备着放干还可种水稻。
塘得养鱼,农民不会让一寸土地闲着。春天来时,我记得小时候,会有人走村串户卖鱼苗,一担黄油油杉木大脚盆,大半盆水里盛着鲢、鳙、鲤、鲫等鱼苗,苗小,每条如短黑线头,鱼身还没半片指甲盖大,色暗,背部青黑与盆底色很像,不细看都辨不真。用手一赶,一抄,一捧,或盆里水侧晃,露出鱼苗肚腹白晃晃的鳞光,才发现:哇,原来好多。偶尔也有卖稍大一点鱼苗的,都以指论宽,一指宽,二指宽,三指宽……最大的三四两。父亲从来不买大的,只买“蝌蚪苗”。
我不知道村里现在是怎么买鱼苗的,或许用货车载着水盆吧。卖鱼苗的是怎么点数的呢,就凭一小汤勺,一勺一勺,连苗带水,往父亲手里脸盆或透明塑料袋里舀,一边随口计着数,十条,二十条,三十条……我问父亲,数对不对,在容器里鱼苗窜游着,怎么也数不清,来回转着圈,急得我额头直冒汗。父亲说,差不多就好了,活蹦乱跳的东西,又不是一条一条死摆着的,怎么数呢?我看着那些小得像蝌蚪影子似的鱼苗,可爱是可爱,真担心能不能顺利长大,它们在水里游得像一阵黑,一群小小黑蝴蝶。
鱼苗倒在池塘里,手掌还没完全摊开,它们就欢快地游走了,就像种子播进地里,有一种空旷的沉默,然后,天天盼着种子长芽和长大。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孕育着味道,孕育着成长,也孕育着盼望。
我喜欢清晨时去看鱼浮头。那时,离太阳出来还早着呢,水清风凉,草树轻摇,边上菜地里青菜翠挺挺的,池塘里,三三两两的鱼,渐渐有了形迹,露出黑黝黝的背脊,慢悠悠地游着圈儿。越是小个和中等个的鱼仔,越喜欢结群,就像人的青少年喜欢从众,呼朋唤友一样,鱼儿们极警觉,周围稍有响动,那怕一只小青蛙跳入水中,它们便潜伏隐没或四散奔逃。长到三四斤的,已是池中巨物,爱独来独往,摇头摆尾,如有的人出来散步,也不怎么怕人了。它们仰着黄白的滑溜的唇,“O”着嘴形换气,似有唇语,又不紧不慢,很有节奏感,很像一队人马出早操,齐步走,打个番号,张嘴唱个歌。我有时就坐在塘边坡地上,看上好一阵子。有时大鱼受了惊,“哗—咕咚”一声泼水响,钻入塘里,滚出一圈浑浊泥浪。到日中气温升高时,鱼都躲在葡萄架下,李子树阴下,水边草丛下,轻易不出来,看不到的。
鱼塘在我眼里,是景观,而父母把它看成务实。我问,年初放苗,年底有鱼吃么?母亲说,苗大或许有,不天天打草,哪里有鱼吃哦,到年底,也就半斤一斤。平日里,剩菜剩饭,瓜皮烂果,都扔去池塘,像从前家里喂猪一样,母亲每天割一背箩鱼草,具体什么草,我不识的,好像很方便,附近扯巴扯巴就有了,可天天要做,荆棘丛里打转身,必定也是件辛苦事。
老人在村里,家里得养鸡、养鸭、养狗、养鱼,总得养点动物,才显得生活有生气。我每次回去,问起鱼,母亲没啥好声气,不是说有一阵发瘟,鱼苗死了一批,就是涨龙舟水时跑了一些。草每天仍在割,撒在塘里,隔天被吃得精光,但究竟还剩多少鱼,她也说不清楚。我说,这片鱼塘没整出啥效益,不要说有鱼卖,自己吃鱼都捞不着呢,活倒是没少干。父亲当甩手掌柜,还说风凉话,说反正人工从来是不上算的,能抵回来买鱼苗几块钱,已算不错了。想一想也是,单靠这样养鱼,指望吃肉自由,谈何容易,但农村人不也是这样一辈子一辈子过来的么?只是苦了劳力。
第二年年尾,捞上十几条鱼,平均一条三四斤,印象中,家里留下四条,临时养在压水井池子里,拍打着溅起许多水花,非常可观,送爷爷奶奶一条,送邻居一两条,卖给村民几条,卖鱼得了一二百块钱,有得吃有得卖,那是最有收获的一年了。
接下来几年,只见放鱼,不见捞鱼上岸。母亲说,鱼倒有些,有一两条长成的鱼,暴雨时在篱笆口斗水,弹到岸上草丛里,发现时都腐臭了。春夏的下半夜里,村里常有后生照着明晃晃的手电光,捉黄鳝、泥鳅、青蛙,不知有多少次路过我家池塘的堤埂,听到狗叫,见到亮光,母亲就推开窗口探视,故意弄出些声响,防止鱼被顺手牵了羊。我说,用网捞得到不。她说,试过几次,用小捞网去捕,鱼死精死滑,捉不到的,反正在塘里,就养着呗。后来,母亲到城里又住了一年多,鱼塘自生自灭,那些鱼儿一定野了吧,没人打草喂鱼,但池塘里塘泥很肥,螺蛳、蚌壳很多,估计生态自平衡,记得有一年,母亲卷着裤腿,一摸就摸出两大桶。
母亲终究回了村里,甘愿守着父亲,守着房子,守着鱼塘,守着她念念不忘的几分菜地和柴米油盐酱醋茶。
我想,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生活的最佳位置和最好价值,人跟鱼是一样的,鱼需要水,人需要熟悉的土地、阳光、空气和一种相知相守的氛围。其实,一切事物要想过得舒坦,最合适的法子,是沉浸在自感舒适的氛围里,而不是去打破,或许应该免去强制适应的过程,不费力就能过好日子,这样才最好。总之,什么地方心安,幸福就在哪里。
我和妻儿回去看父母。有一天清晨,母亲很兴奋地告诉我,她用捞网居然捞到一条鱼。我说在哪。她说养在水池里。我去看,真有一条,两三斤的鲤鱼,黑背红鳍黄嘴,安静地贴着水池壁。母亲说,本来出水口边挤了好几条,嘈嘈杂杂的,有鲢鱼,有鲤鱼,有鲫鱼,一网扑下去,其他的都跑了,就抓住这一条。担心有泥腥味,抽筋红烧,在田里挖来一把蕌头,蕌头配鱼,特有的芳香,鲜甜味美,正应了那句话:好的食材只需最简单的烹饪。
这是一方不计成本的鱼塘,才有这不可或缺的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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