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
妻儿回我老家,每回一定要去赶一次场。去农村乡镇农贸市场,北方叫赶集,南方叫赶圩,我老家叫赶场。每个乡镇都有约定俗成的场,通常五日一场,最密的三日一场。
小时候,赶场很苦,多半要挑东西去卖。我用稍小的谷箩装茶籽壳,用尿素编织袋装黄瓜,学着挑担,跟母亲走十几里山路去卖,茶籽壳一担一块五毛钱,黄瓜一斤五分至八分钱,价贱如泥,双肩火烧火辣,龇牙咧嘴,简直不是人干的活。每当我叫苦不迭时,母亲还说气话,你挑的东西卖的钱,还不够你在场上吃几个包子,吃一碗粉,让我无言以对,羞愧难当。除开象征性挑点东西,我更多是两手空空,跟着父母去场上看热闹,蹭吃喝,真就为着那几个包子或一碗粉去的,这就更可耻了。每次踏上那条路,我总是回想,那个年代,那种长年累月的艰苦,真不知父母是如何走过来的,那些一辈子生活在村里的乡亲们又是如何过来的。
所以,我对赶场一丝好感也没有,一丁点兴趣也无。但妻儿睁着大眼睛,在等着,父亲着急要去卖菜,怕坏了,母亲催着要去买零碎用品,那就去呗。
父母把要卖的东西在前一天都收拾齐整。满身大汗,摘了一下午辣椒,装满两大尼龙袋,尖尖细长的黄贡椒,据说皮薄肉厚,不辣特香,橘黄油亮,品相诱人,场上有贩子采购直接就发广东了;新摘的有十几个西瓜,个头不大,一个七八斤;不知何时采收回来放在后正房地板上睡大觉的长冬瓜、黄南瓜;还有从地窖里掏出来的白薯、生姜,全部加起来足有二三百斤,堆堆叠叠,很丰盛的样子。假如我没在家,父亲平常用三轮电瓶车驮到场上去卖,蚂蚁搬家,一场卖一二百斤,他患糖尿病二十多年了,视力严重不好,腿脚也无力,慢吞吞地开车,时速十来公里,仅比步行稍快,但好处在于不用挑肩磨担。
凌晨四点多钟,尚睡得云里雾里,父亲就把我叫醒。我抱怨,为啥这么早,小时候赶场不是天大光才去的吗,才十几里水泥路,开车不用半小时,去到都摸漆黑。父亲差不多是用取笑的口气说我,现在不比以前,赶场早了,真正赶场的二三点钟已出发,恐怕这个钟点都到了场上,赶场卖东西,必得先占个好位置,否则不好卖,卖不掉就浪费。理是这个理!听说了,我们赶紧起床。
东西把我车的后备箱塞满,坐齐五个人,稳稳当当就出发。母亲在后座上不停唠叨,没睡醒,走夜路,拐弯抹角处缓点慢点,千万小心,安全第一。妻儿兴趣正浓,父母磨炼已久,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专心盯着两柱前车灯光。我问父亲,为何现在赶场早成这样?他说,现在多是开车买东西,买完就走,不像以前,在场上兜兜转转大半天,买卖效率提高了,逼着人人都想抢显目的好位置,近马路边、市场入口人流密集处的位置,有人一两点钟都去占位,带块塑料布,就地一铺,睡一觉才天亮,农村人赚个钱哪里容易哟。我将信将疑,至于吗,为几十块百把块钱的农副产品,夜半三更,跑去十几里外抢个三五尺地摊位,据说还常有人为争位干仗的。
车灯照着山路,刚开始没碰到一个人,在下坳拐弯处,见前面行驶着一辆摩托车,后座上用橡皮条五花大绑一个鼓鼓囊囊尼龙袋。父亲说,你看,前面不就是村里的某某某,他也是去赶场卖东西。摩托车行迹奇怪,一直压着路中线,时不时还踩红刹车灯。我轻轻按喇叭,示意要超车,摩托车并没让道,反倒有故意挡路的意思。我一脸疑惑,妻子愤愤然的说,你看不出来吗,他就是想拦在前面,怕你抢了先。还有这样子啊,真不敢相信,我惊掉下巴。父亲说,你以为是什么好人吗,个个使绊子,一分利都要争。当路面变宽时,我迅速超车,但心里好像爬过一条毛毛虫似的。
往前行驶一两公里,车灯里出现一位推小车的人。父亲说,你看,那不是某邻居么,他场场都赶,卖点小菜,又没摩托,只能硬挑担子,不想挑就用小车推,你想一下,我们开车才追上他,他比我们早起早走多久。我估算一下,起码凌晨三点就动身了,他干吗不出去打工赚钱呢,也好过在家种菜卖。父亲说,他一个中年单身汉,去过好多地方打过工的,唯有卖苦力,要么老板欠工钱,要么别人不愿与他做伙计,单凭几斤力气,又没啥技术,渐渐没人要,只能待在家里,种菜卖菜赚点糊口。母亲说,你没看他穿的衣服,哪有一样是好的,裤裆都是开的,东一褡西一褡,这个年纪更难娶老婆了。父亲说,关键他没算计,赶回场,好时能卖几十块,坏时五块十块都没有,来来回回还是那些旧东西,搬来搬去谁要,场上多少新鲜的好的,谁去买你的蔫的坏的,菜要会种,也要会卖,世上再难的事情,总有做得好的,也有做得差的,用心你就做得比别人好,不动脑筋就做得差嘛。这话就严肃板正了,我们收敛了说笑。
到场上时,真已有不少卖家,要么是有人一旁照着手电光,要么是自个儿嘴里咬着手电,摆开地摊在码东西,这劲头,真是服了!我们把东西卸下车,提到位置上,怎么收拾就任由父母了,我困得不行,把车停在一处路边空地,打开车窗,准备补觉,仰头一看,头顶还有一轮明月,清清亮亮,夜风徐徐吹来,愰若梦中。妻儿大概在场上转了一圈,兴奋劲消退,也回车里补觉,而父母一直要站到天亮开场。
我最看不得场上婆娘式讲价,为五分钱一毛钱,买卖双方扯半天,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表演似的,又半真半假,左挑又选,说这个瓜不好看,那个薯烂了蒂,某种成色不好,高声大叫的也有,装模作样的也有,心中已属意,却偏故意走离几步,又掉头回来,谈好了称好了,又变卦不要的,哗啦倒一地……啥人都有,更气人的,不买也就算了,光评头论足,贬得卖家啥也不是,货不好,价钱贵,称不对,弄得一脸辛苦的卖家唯有陪苦笑。
来场上买东西的,无非三种人,一种是贩子,采购后成批量打包运往外地,低买高卖赚差价,他们要的量大,但压价狠,口气也大,价比零卖低些;一种是乡镇上吃饭不种地的人,一条街直通下去,这样的人拢起来不出百十来个。他们有钱,相对大方些,不怎么啰嗦;一种是临时性需要的买家,从外地回乡的,家里要来客或请手艺人做事的,农忙时节这种需要最旺盛,还有想改善平日伙食,买点鱼肉水果蔬菜换口味的,这种多是钱紧手紧,最斤斤计较。
父母在地摊前,表情差异大。母亲面急,见到每个路过的人,恨不得个个是买家,不管那人有无需要的神态,都必问一声,有时买家在邻近摊位挑选,她也会吆喝一声,意图抢客,显出过分的热情。而父亲垂着手,低着眉,脸上似笑非笑的,跟旁边的卖家拉闲话,眼神余光却随时留意来客,他话不多,实诚,任挑任选,绝对面无愠色。父亲跟我抱怨母亲不会卖东西,说最忌抢客,也不要废话,想买的合适就会买,不想买的你也拉不住。还真别说,父亲卖货一般比其他人要快点,他懂得看人叫价,什么时候量多给点,什么时候又不能加码,有个拿捏,最喜欢一堆东西打包卖,俗称“估堆”。其实他心里最有数,知道不吃亏,说这样最好,看似少一两块钱,但卖得快,早收摊,省了多大精力,也是一个值。父亲近年来种了不少菜,卖了不少菜,俨然一个老江湖。
母亲的心思,其实不在卖菜,记挂着我们一家三口没吃早餐,催个不停。我们只得去粉店吃,临了,打包两份给父母。那粉味道确实好,滑嫩香辣,葱香扑鼻,但打包就汤少,很快泥了。父母蹲在摊位后呼啦呼啦就吃完。那时,我们带来的东西,辣椒早卖给了贩子,其他也清了,只卖剩两个西瓜。刚好有个人要买瓜,但只要一个,父亲说,另一个就当送你呗,也不大个,好事成双。那人倒不占便宜,加了一块钱,开开心心,两手各托着一只瓜,走了。
我粗略计算,父亲二三百斤货,也只卖了三四百块钱,辣椒是大头,冬瓜、南瓜、西瓜差不多相当于白送。母亲买回来驴、羊、鱼肉,还有蒜、西红杮等,收支两抵,只剩一百块。我问妻儿,一百块加汽油,车能跑多少公里,在快餐店点麻辣肉牛饭,又能吃几份。
妻儿默不作声。
(投稿邮箱:2469239598@qq.com,1600字以内。请注明①文体②真实姓名③银行户名④银行账户全称细到支行⑤账号⑥身份证号码⑦联系电话⑧联系地址。文责自负。转载请注明出处。)
编辑 徐向东 二审 向才志 三审 岳才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