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里的卤鹅记忆
不逛菜市场,不知道自己想象力苍白。这是我买菜时得出来的结论。经常逛了几个来回,还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不知不觉中,就又踱到了卤鹅摊档前。返回路上,内心不禁暗暗庆幸,好在有卤鹅这张底牌,可以掩盖自己的毫无头绪,不然现在还在四处瞎转呢。
潮州人的生活是精细的,具体到一只卤鹅,想买哪个部位都行。今天切一个咸香入味的鹅头,明天来一截肥而不腻的后腿肉,后天尝一尝鹅翅的滋味,如此转换着,感觉吃的就不是同一个菜了。另一个办法,是几个摊档轮流着买,因为各家口味大同之中又有小异,可谓各具特色,这样一来,菜式勉强也可以算是有了变化。当然,光顾得最多的,还是那两家溪口卤鹅店。来自“卤鹅之乡”的味道,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
能够让潮州人百吃不厌,餐桌上缺席几天便又开始心心念念的,大概也只有卤鹅了。想想现在生活的幸福指数真够高,随时想吃,即刻就能成为现实。换作儿时,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倘有谁说出口,肯定会被嘲笑是白日做梦。
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一年到头,吃卤鹅的次数屈指可数。而真正可以敞开肚子吃个痛快的,大约也就在春节里了。小时候,曾听说村里一户人家,除夕夜切了半只鹅,三个儿子一齐上阵,风卷残云般,盘子很快就见底了,看得当母亲的心酸不已,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了。不过,我最感兴趣的,却是他们三兄弟如何瓜分那两只鹅掌。在当年,这可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一只卤鹅的重要部件的分配,早就约定俗成了的。软糯芳香的鹅肝,用以孝敬老人;同属稀缺部件的鹅掌和鹅翅,大人都会让给小孩子吃。在分配方案上,颇能体现潮州人尊老爱幼的传统。鹅掌从来都是孩子们的最爱,可一只鹅就两只鹅掌,孩子一多,还真不好分,很是考验家长的智慧。我就曾见过一个家长悄悄告诉年幼的,说鹅掌整天踩在鹅粪上,有股异味,不好吃,最后帮年幼的挑了鹅翅,于是一家人皆大欢喜。
过完年,就又开始盼着下一个春节了。这样的盼望不单空洞,而且不着边际。时间就是这样,你越急,它走得越慢,仿佛存心作对。直到中秋节前后,家长带回几只鹅仔,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春节又一次近了。
毛茸茸的鹅仔,委实可爱,随着一天天长大,我对它们却越发没有好感了。猫狗懂人性,讨人喜欢;母鸡一天一个蛋,足够持续抚慰主人的心。鹅就不同了,稍大之后,不分昼夜,一见人就扯着嗓子叫,烦死了。最坏的是公鹅,每次走近鹅围,总是不失时机地伸长脖子,在你身上“啰”一下,然后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过,想着终究要吃掉它,我又一次次选择了谅解。而更重要的原因,是自从鹅仔进了门,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很多,除了赶鹅,还要切鹅菜、割鹅草、晒鹅粪等等。一件没做好,往往就会挨批。为了春节里的一场卤鹅盛宴,孩子们也是蛮拼的。
嚣张了几个月的鹅,到底没能活过春节这道坎。卤鹅是年节里的重头戏,帮忙拔完绒毛,剩下的活,就由父亲全包了。卤水烧开后,卤香便袅袅升起,丝绸般把人捆住,味蕾随之迅速打开。整个过程,我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火灶,因为依照往年的经验,可以获得两次打牙祭的机会。一是炒糖色阶段,这是关系到卤鹅的味道与色泽的关键环节。为了准确判断糖浆的火候,眼看差不多了,父亲会舀一点滴进凉水里,观察凝结的程度。这一小撮甜滋滋的软糖,自然是归我所有了。另一次是喉管一捞起来,便可以先行享用。家乡的习俗,祭拜必须用全鹅,但喉管从来不在列。我猜测,定下这个规矩的,一定是一个很能体贴小孩子的人吧。所有的口水早已启程的我,很快就将整根喉管吞下去。虽然管壁没什么肉,仅有可怜的两条肉丝,也不易嚼烂,但一入口,那股久违了的卤香即刻荡漾开来,味蕾一下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潮州的每一个家庭,至少都有一名卤鹅高手。父亲卤鹅就很有一套,他从不喜欢用花椒、八角一类香料,只是纯粹依赖足量的南姜,把鹅肉的香气完全逼出来。不借助一大堆香料,却能让卤香诱得人口水直流,这是潮州卤鹅的一绝。再一个是火候的掌控,刚开始时火力要猛,确保里外熟透;后半程恰恰相反,必须耐着性子,细火慢炖,卤鹅才够味。美味的呈现,都是付出体力与耐心之后的回报。后来,他又不断加以改良,比如以冰糖代替白糖之后,口感果然更为绵软。潮州的美食,正是在恪守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加以改进而创造出来的。
记得曾有外地的文友问我,潮州哪个地方的卤鹅最出名。我说这个早有公论,自是以溪口卤鹅为最。如今潮州府城里,“溪口鹅肉”的招牌随处可见,就是明证。我又跟他说,如果你去问别人,答案可能是自家卤的最为美味。听到这样的回答,也大可不必奇怪。长年累月中,各家各户通过一年年的调试,都捕捉到了最适合家人的味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秘方。现在很多潮州人家中仍保留着土灶,就是想着过年里能用来卤鹅,把家的味道一直延续下去。
卤鹅吃完了,就靠一钵卤水独自支撑节日的气氛了。仅仅是卤水浇饭,小孩子就能够扒下三大碗。这个时候,盛着卤水的陶钵,就成为家庭味道的中心。首先是用来卤鸡蛋。在卤水里沉沉地睡了一晚后,鸡蛋便神奇地获得了另一种气质。接着,是加入香腐、腐竹一类。
寡淡的豆制品,立马化身餐桌上的贵族,延续着节日的味道。再者,是蒸熟的鲢鱼的进场。这种淡水鱼价格亲民,但腥味过重,一般人吃不惯,在卤水中沸腾一阵子后,就华丽转身,人人抢着吃了。最后收场的,才是自家腌制的咸菜。这是平日里早餐的常客,小孩子一见,眉头都皱了,如今挟带着卤香,特别能下饭。
当陶钵里卤香被彻底榨完,陶钵清洗干净,我们在怀念那段齿颊留香的日子的同时,又开始了漫漫时日的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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