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

我曾在走向青春的半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太阳雨，淋湿了心情。

那个美丽的仲夏之夜，我们坐在渔村禾场坪板凳上，吃着井水浸过的冰西瓜，津津有味地看着黑白电视机里巴掌大的人影，演绎世间喜怒哀乐。就着明月清辉，我们被一条月白底色“的确良”红斜格大摆裙，转移了视线。城里来的大表姐云，站在禾坪中央，眉飞色舞讲述，她看过的一部宽荧幕新电影《佐罗》，彩色的、法国的、好好看的，讲得我们心旌荡漾，魂牵梦萦。

帮大人忙完“双抢”，紧拽着祖母奖励的两元钱，兴致蹦跶跑去邀邻居同桌霞：“我出电影票钱，你出你哥的单车，一起到县城看电影。”去年初一暑假，我和霞翻阅了她哥的高中语文旧课本，有一篇莫泊桑写的《项链》，使我们对外国故事开始着迷。霞还是有些顾虑，去县城有二十多里，来回走路一整天也不够用，骑单车又怕看电影时单车丢了。我信誓旦旦向她保证：我云表姐家，就住在县城电影院旁边街巷，把单车放她家楼下院子内，前几天，我随她的外婆我的祖母，推着祖父休假的单车，去送过半麻袋西瓜，熟路得很呢。

我们穿着平日干农活的粗布衣裤，顶着上午十点的烈日，蹬着霞哥哥的载重单车三角架，一段一截，轮流蹬车与搭车。下了大堤坡，到了临近县城的田埂路时，那一片平阔田野上空，忽然“轰隆”一声收拢阳光，阴沉沉压过来一团乌云，接着下起了密匝匝的颗粒大雨，打起田间荷叶芋叶噼里噼啦，稳蔸的禾行间隔水面，绽开朵朵白莲花，额际刘海紧贴着眉头迷蒙双眼，雨水扑在黝黑的脸上，微微生疼。无处可躲的我们，担心路面越发泥泞，只好奋力推着单车，艰难前行。

这场太阳雨，在街口运河码头边突然停下，河面平静，泛着闪闪金波，天空又恢复到晴夏正午的灼目炎热。回头，身后还有雨，在我们走过来的远处下着。我和霞歇脚码头边，戳掉卡在车轮外壳的淤泥，洗了脸，卷起沾满泥渍的裤管，洗净胶凉鞋里打滑的软泥，裸露着脚趾壳上洗不掉的铜色土印膜，幼学之年的我们，全然不觉自己土气狼狈，兴冲冲走上亮泽清新的沥青路街道。

不一会儿，燥热的风，吹得刘海蓬松，日头晒干粘背布衫，我载着霞在街上驰骋，直奔云表姐家寄存单车。

于小巷口刹车，推车步行，远远看见三位时髦妙龄少女，撑着太阳伞迎面走来，中间那条红斜格大摆裙，格外熟悉，走近确认是云表姐。当我的目光与她相撞的瞬间，我叫了她一声，她没有答应，脸色霎时涨红，立马将太阳伞倾斜，装着不识我，扬长而去。我怔在原地，望着她背影裙摆下那双高跟皮凉鞋，“叮咚叮咚”好像踩踏在我的自尊心上。我心里清楚：当时城乡差距大，她虚荣心作祟，唯恐她朋友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小土包亲戚，丢了面子。霞拍了拍我僵持的手臂，接过单车掉头回去，一路上她替我愤愤不平：“你云表姐，长大会变成玛蒂尔德！”

祖母见我兜里的两元钱原封未动，问我看的电影是“小英雄跑白路”？我解释说，被半路的太阳雨淋起，打了退堂鼓。

很长时间，我没有喊过云表姐一声，她来祖母家，我也故意避开。直到几年后，她结婚了，主动把她的宝宝塞我怀里，示意宝宝叫我“小姨”，我才释怀。细致的祖母，早已察出端倪：“太阳雨性情特征，像极了人的青春期，冲动叛逆，骤来骤去，不是所有的天空都会下，也不会永远在下。”

青春之夏，太阳雨常见，毫无防备的我们，偶尔淋几次，更能经受住以后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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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向东 二审 向才志 三审 岳才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