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稻草垛
在我那沃野炊烟的故乡洞庭,有一个叫清明湖的村庄。每年晚稻秋收后,村庄里家家户户屋前屋后,码起一座座的稻草垛,高的似山矮的如丘,它们跟外婆的茅草房一样,住着我的童年。
金秋十月,当稻田里打稻机声响停歇的时候,田埂上便齐刷刷站满一只只“黄企鹅”,仰着头鼓着肚挺着身,一边守望着枯黄禾蔸、间杂了浅绿色紫云英的地毯温床,一边肆意地享受日光浴。
一捆捆稻草扎紧了脖颈,堆在田埂,分明像一只系了领结的“企鹅”,或像一个扎了羊角辫的胖稻草人。外公和村庄里的农人,却一致称它们为“一件草”。大抵是害怕赋予它们鲜活的生命之后,要忍受收割、腐沤以及烧成灰烬的疼痛吧。
外公去田埂上挑草,我和哥哥是吵着要跟脚的。外公挑草的竹架板,四角钻有穿麻绳的四只对称互望的大眼,我们坐在竹架板上,两手抓紧两边的绳,外公扁担两头挂绳上肩,竹架板离地,我们在空中晃晃荡荡,像坐秋千。木讷的外公,一路上偶尔也会逗我们:“卖朱家的两头猪仔仔啰!”
“卖哥哥,他大些重些肉多些。”我当时把外公的话当了真。
“卖小妹,她是‘千金’值钱。”哥哥反驳我。
我和哥哥老实守在外公的竹架边,待外公码好一件件晒干的稻草,我们就爬进竹架的草堆上躺下,外公又挑着我们摇摇晃晃走回家。稻草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秋风中的空气,裹挟了田野泥土的芬芳,我们像是睡在摇篮里,做梦,嘴角都是上扬的。
外公是个码稻草垛的好手。他在屋檐墙下,大树边,架几根夯实的木头,将稻草尖向里、草蔸向外,码成一个大圆圈,一层层缩小叠加,顶尖上只盖一件散开的草,整个草垛呈无把的伞状。这样码成的草垛,风吹不倒,雨顺流而下。哪怕外面成了旧灰白色,里面依然鲜黄。
这一堆堆的稻草垛,在化成灰烬尘埃之前,发着热量闪着光芒。
外公扯一件草,斜坐在方凳上半天,屁股压着搓好的一段草绳,往掌心里吐口水继续搓,打了很多双草鞋,用来脚上疾行,或者把稻草织成一扇厚密篱檐,绑在竹棍上,搭着梯子上屋顶,修补漏风雨的部分。
外婆将稍长的糯谷稻草,剁头切尾剃杂屑,洗净晾晒在禾坪的木板上。稻草铺匀作床垫,放进碗柜抽屉让霉豆腐霉豆豉发酵,喂冬季的耕牛,围狗窝鸡窝。
那时候稻草剁最大的用途,是烧出大锅里不焦褐不嫩软的黄锅巴。刚从草垛上扯出的干稻草,不易进灶膛,燃起来不是快速膨火烧掉眉毛,就是慢缩成一团浓烟熏疼眼睛,要绞成麻花状的草把子,火匀持久。绞把筒几乎从未离开过我童年的手,一根韧性极好的长竹篾,贯穿进一截空心竹筒,露出一张绷紧绳的弓箭,箭头钩住外婆手里蓬松卷曲的散稻草,不歇地甩着绞把筒,先退后进,来来回回,儿时绞把子的脚步,不知绕了地球多少圈。可惜没见识到旅行途中世面风景,只是在晚上躺下睡觉时,感觉脚板底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爬得我周身好一阵发麻。
目不识丁的外婆,固执地认为:绞把子这种灶房轻活,就该是女孩子干的事。我几次丢下绞把筒,向外婆抗议:“为什么哥哥能攀上树旁的草垛顶掏鸟窝玩?为什么他还能比我多吃一个煨鸡蛋?”刚戴上红领巾的哥哥,有些难为情地羞红了脸,从草垛顶上滑溜下来,捡起绞把筒,我们十个十个轮流绞,灶膛草灰里煨出的鸡蛋,半个半个切开分吃。有了平分的形式,我也不再斤斤计较。
稻草垛一天天扯,扯出几个坑,就快要过年了。我的童年,也就从那山一样高的稻草垛上,下到平地,从一件件稻草的抽离之中,慢慢成长。童年的稻草垛,隔着久远的时空,一点点浮现在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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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向东 二审 向才志 三审 岳才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