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

老家称作码头的，并不是靠泊船只的地方，而是村民挑水洗衣的场地。

家乡文明村位于南岭山区的北侧，是南岭山中众多大小盆地之一，文水从中穿过。河两边，密布村庄。小河不可行舟，但在村庄经过的地方，先祖们早已筑起了各种各样的坡坝。有石坝，也有木桩加木板树枝构成的坝，到后来更有了水泥坝。坝的作用是拦水蓄水，提升水位后开渠引水灌溉两边的水田。水坝边，也往往是村庄的码头，千村共饮一江水。

我们司背街的码头位于文水流经街道转弯的地方。岸边，有棵巨大的乌桕树。不知是野生的还是先祖有意栽种的，有好几百岁了。苍老而粗壮的虬枝，贴着水面，伸出老远，有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境。乌桕树的叶子经霜后红艳艳，照在水面，像个青春不老的女人。坝是木头坝，用粗大的松木做桩，水浸千年松，不会朽。坝上靠码头一侧，有渠道，后有个碾米厂，另一部分水灌溉城下村百多亩水田。

木坝下游约五十米，还有一个坝。那是个水泥坝，建于1950年代，是文明地区早的水泥坝。这个坝只是拦蓄水，并没建码头。水引向河西岸的司背塆，下面也有个加工厂。这个坝上面，架有连接镇子东西向的廊桥。

是先有坝还有先有码头？或同时产生？砌码头不是小事，得先选好地址，全村的壮劳力全部到场，挖基础的，挑土的，抬石头的，和灰沙的，浆砌的，各司其职。钢钎、铁锤、锄头、洋锹、镰括、奋箕一起亮相。码头每级用四块长条大麻石和花岗石砌就，有四级，可在不同的水位时都方便汲水。

司背街的码头建于何年？不仅无文献记载，连老人也没一个说得清。那应该是非常古老的故事，等我们出生时，码头早巳存在。码头上的条石，早已被先辈们的脚步磨得溜光。

早晨，是码头最忙碌的时节。伴随鸡唱歌的，是各家吱呀的开门声。家家户户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挑水。先是空桶哐当哐当走到河边码头上，打满水，一路滴沥到家。倒满水缸，再存一桶。天大亮后，整个石板路都是泼了水一般。码头是一个窗口，透视着每个家庭隐秘的故事。男人来挑水的，家里必定有一个贤惠而幸福的女人，也许正续一把火在灶膛，锅里正升腾起袅袅的稀饭红薯香气。而长年累月挑水的女人，不是男人不在家，就是男人身体不好，或是个懒汉，隐藏无以言说的辛酸凄清的故事。男男女女在这里相遇，便有了家长里短，嘘寒问暖，也拉近了感情。也有小孩来挑水的，挑的是小水桶。还有五保老人提着小桶来提水的，我就多次主动给欧奶奶挑水，因为我常去她家借米，奶奶一个劲夸我懂事。

码头边的水渠边，还有罗奶奶家种的几棵柳树。树枝长大了，奶奶叫我上树帮她砍枝，我是很乐意干的。

码头默默见证这一切，见证人世间的世态炎凉。

到黄昏，家家的主妇提着桶，把一家大人小孩的脏衣服提到码头上，摊放在石头上，搽一点茶枯，用木杵敲打。顿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场景，也成为乡村最温情的画面。

码头边，也是我们的天然游泳场。夏日炎炎，酷热难挡。每天放了学，我们割草放牛，然后牵着牛一起在这戏水。我们从老乌桕树的树杈，或河岸的大石上跳入河中，比跳台跳水生动有趣多了。虽然也偶尔被父母追打，但终究有办法对付。大人还编出水里有水浸鬼和水猴子的恐怖故事吓我们，确实每年都有浸死的孩童，但所有这些，都阻止不了我们对清凉河水的诱惑，对欢乐戏水的热情。

码头， 是一个村庄的符号。过去说离乡背井，就是离开了日日挑水的码头。司背街的码头，记录了司背街居民的日常生活，成为在司背街生活过居民的共同记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于大肆砍伐森林，导致常常山洪暴发，沙石渐渐淤积河坝，冲毁码头。码头便需定期修整。由于农田喷洒六六粉、滴滴涕，河水也不能饮用了。要到铁木社、公社等单位打的竖井挑水了，码头逐渐冷寂下来。

到新世纪，家家装了自来水，在自家院子里，一拧，水就哗哗啦啦流出。不用起早贪黑，就可尽情享受河水的冬暖夏凉。代价是，也没有了众人挑水时吱吱呀呀的欢唱，也没有了码头上的偶遇和家长里短的牵扯。自来水管接上洗衣机，开关一拧，轱辘辘一转，只销晾晒。码头就彻底荒废了。

人们抱怨环境的恶化，抱怨人心的隔膜。其实，是我们自己有意无意关闭了一扇扇交流的窗口，切断了与大地母亲对话的渠道，也失去了淘洗自我内心世界的信心和勇气。

中秋节，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特意到小时挑水的码头看看。我在码头边坐下来，看江雾慢慢在小河上升腾。月亮挂在蓝天上，周边没一丝云彩，和四十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一扭头，惊喜地发现，水里映出自己清晰的头像。我突然想起，应该找人把码头重新砌好，在旁边建个亭子，为了我们能找到自己的灵魂，就像小时母亲带着我在码头水面招瞳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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