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成为了万千廉价劳动力的一员。千篇一律的电话拨打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被固化为了一个拨号机器,仿佛是流水线上的女工,唯一的任务与命令就是机械而麻木地传达味同嚼蜡的文字,而只有将自己打造为一个空荡荡的皮囊,才能在皮囊里容纳下上千个挂断,成百个质疑甚至是几十次劈头盖脸的无礼谩骂。
长时间的忘却自己“人”的身份,在工作结束后就会更加在意身边“人”的存在。
我放眼望去,大太阳底下的老园艺工人正拼死拉倒一棵大树。背过身拉扯大树时就像古时拉纤的纤夫,黑眼珠子使劲往外凸着恶狠狠地瞪着什么似的,大张的嘴却不发出一个字眼,像是河岸边搁浅渴水的鱼,拉树时他黝黑的脚指头使劲地想要窜出人字拖扯住滚烫的沥青马路。那副自我满足的笑容早就已经被太阳给泡得苦哈哈的,看上去贪婪又笨拙,孤独又怯懦。
我忽然间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害怕,那暴凸的眼球仿佛凶神恶煞般瞪着我似的,而那种孤独又怯懦的眼神也小心翼翼地刺探过来,哀愁地向我求救。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两瓶水递给他,希望能够给予他以生理上需要的水分与心灵上的慰藉。但当我奔入烈日将水递给园艺老工人的时候,我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感激,相反,他向外努力凸出的眼球缩回了眼眶,转而又将眼睛瞪得溜圆,说:“这是什么,不会有毒吧。”我说:“不会,这只是普通的矿泉水,天气太热了,你喝吧。”
他接过了水,可就在这一刻,他的眼睛里忽然充斥着惊恐与不安,他更加局促起来,反复打量着矿泉水,用目光反复审视着这瓶平凡无奇的液体。在确定这的的确确是一瓶水后他看了我一眼,这眼神中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仍旧没有感激,而是多了一些胆怯与厌恶。他拿着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更加卖力地去拉扯手中的麻绳,眼球更加凸出,仿佛要把大地瞪出一个洞。他是如此卖力地工作,好像全身心的投入能让他忘掉一切,他能够缩居在烈日的一隅,不去与周遭的任何人与事发生联系。只有在一个人的囚笼中,他才是安全的,他才是自由的。
在这个时刻,我真切地从他身上看到了“羞耻”,一个未成年的女孩都有权利怜悯他的羞耻,这让他也许感受到了自己卑微又外化的孤独,明显得路人皆知。我忽然明白,这种羞耻来自于底层劳工极度自尊的敏感。
千千万万与他别无二致的底层工作者隐蔽在城市的角落。为这群人发声呐喊的人并不少,然而每一次展现,无疑都是让这些底层工作者一次次地将自己工作的阴暗面赤裸裸地展现给公众,而那些杂志报刊上令人感慨唏嘘的照片无疑又带有巨大的观赏性与符号性。但对于社会上的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同情万分而又心痛不已,同时又事不关己。因此久而久之,这些底层劳工的辛劳与羞耻就渐渐地被固化为一个标签,使得人们一提到高温工作者与底层工作者,就联想到黝黑又皲裂的皮肤与被汗水泡花的肮脏面孔。羞耻,便成为了他们存在的方式。
无疑,我的举动在他眼中带有着一种观赏性的感慨万千,以及一时兴起的冲动,这让我的给予被打上了施舍的标签。这种“施舍”将他的自尊的外衣强行剥开,露出了内里的羞耻。给予,关心,同情,怜悯……这些词就像是光彩夺目的宝石,摆在货架上的时候五光十色。可当宝石打在他人身上时,人也还是会感到疼痛,毕竟宝石也是石头。而这些光彩夺目的宝石,让我高高在上地成为了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圣母”,用不合时宜的怜悯将他人的羞耻外化,而又将自尊扼杀于“萌芽”。
每当想起此事,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个老人眼中狐疑又厌恶,自尊又自卑的神情。我永远后悔我这一举动,我并不奢望成为心慈天下的圣母,也不希望佩戴光怪陆离的“宝石”。这世界上有英雄,也有为英雄鼓掌的人。我愿我能成为坐在路边为英雄鼓掌,也为每一个和我一样的平凡人热烈地鼓掌。因为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我们不过是这社会的一母同胎,我们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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