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深中通道,沿着深圳海边,往东前行,来到一个名字极为土气的村落:洞背村。它不是旅游胜地,却因为偏僻,生活成本低,吸引了一些向往面朝大海的漂泊者。
十年前裸辞的湖南姑娘周慧就是其中一位。她放弃了工作,放弃了社交,一个月只需花费几百元生活,但必须读书、写作,在山里用文字打败时间,用精神生活战胜物欲与虚荣,听起来像是另一个李娟的翻版。
然而深圳不是新疆,周慧也不是李娟。
今年,从未受过任何文学训练的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并再版,书名就是自己在现实世界的映照:《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该书的编者、诗人黄灿然亦是她的伯乐,在编后记用两万字表达他对于后生的理解和欣赏:“你可以把这部书看作一个湖南农村小姑娘一路成长,然后来到深圳拼搏,终于成功了的故事,只不过这成功不是变成大公司女掌门,而是变成一个女作家,她的拼搏是拼搏着不去拼搏,终于赢得没有财富的自由,过上使贫穷微不足道的生活。住着山水环抱的准豪宅,清闲得连一阵风的掠过,一只猫的进门,一枝花的枯萎都会引起她灵魂的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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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富和匮乏】
四十岁从深圳都市白领的角色裸辞,搬进偏僻的海边山村,十年不上班,对旁人而言,也许是一段“滚到谷底的下坡路”,但于周慧而言,却是得以重生的“奇迹”。
“九月底,会有那么几天,空中悬浮着雾色的透明质,遮天盖地。暑气鼎盛时,从阳台望过去,山变得朦胧,山后无物,一片空茫。以往青翠的山,镶嵌在两山间,那翡翠的海,彻底消隐。住过几年后,知道这是夏天最后的暑气,与八月的暑气有不同,九月的更轻,仿佛风一吹,它就会走。”
“阳台外是整片的黑暗天空,星星在云里若隐若现,牛蛙在看不见的地方拼命鸣叫,海里一艘静止的船,它缀满灯光,像星星坠落此间。”
在书中,周慧这样描写自己居住的地方,诗意得让所有文艺青年向往。
走进周慧所在的洞背村,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繁盛的樟树挺立村中,菜地、民居一眼见底。沿途的密林里,到处是鬼针草、小雏菊,羊蹄甲、捕鸟蛛……她对植物如数家珍,“尝下这个果子”,她摘下罗汉松叶尖上的绛紫色果子递给我,意外的清甜。
两居室,舒服的大沙发后,一面书墙里是二十多年阅读的淘洗,书墙中间,窗户将两山相夹的大海如同画框般定格,一艘轮船缓缓驶过,这幅“画”成为客厅的灵魂。黄灿然经常打趣她,“人家几千万的房子,看到的风景也不及你。”
伍尔夫说:“女人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一笔属于自己的薪金,才能真正拥有创作的自由。”除了一笔自己的薪金,周慧好像拥有了一切。
拥有的前提是放弃。
周慧高中没读完便去了工厂;念完成人高考后进入一家物流公司,在人事行政岗上干到了经理。如无意外,她会顺利调去上海,收入和职位高阶尽在眼前。就在那个当口,她的上级领导辞职。她不喜欢新来的总经理,就顺势辞职了。
这并非是头脑发热的决定。
“没有可聊的异性或者同性,我没有向他们敞开那个世界。过去四十年,我未曾创造什么,如果按照原来的路径,未来也不会有。顺着这个力量就把工作辞了,看命运会把我推到哪里去。”在深圳旧天堂书店合伙人的介绍下,她来到了洞背。
裸辞是一种爽文叙事,但是生活却是直白和残酷的,断了社交,断了口粮,没有存款,她需要为自己未来清贫的生活负责。一个月只需花费几百元生活,不买新衣服、化妆品,但必须读书、写作,即使“坐立难安”,也要把自己按在椅子上,“把屁股坐穿”。
一位对她知根底的好友借给周慧25万,可以10年归还,每月还点利息即可,为的就是让她过上三餐无忧、有尊严的生活。
听过她故事的人都说,她只是在“获得自由”的前提下,果决地放弃了其他:更好的城市住房、固定工作、超出能力和渴望的消费、社交与亲密关系、下一代。而这些,多数人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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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约束】
扔掉职场所有不喜欢的东西,需要决心。但是比贫穷更恐怖的事情是,她第一次拥有了无穷无尽的自由,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落。周慧惊诧于有人居然可以“每天无所事事,看看书、听听音乐就过得挺好”。“拥有无穷无尽的自由确实是灾难,你得每时每刻往里填东西,你很清楚你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你得负责。全责。”
阅读和写作很少如期而至,摆烂和荒废常常如影随形。
她每天都在客厅晃来晃去,“一两千步里有五百步是忏悔”。余下的步子通向窗户和阳台,挨个看出去,看山海、看云雾、看飞鸟、看邻居。“没有任何平静、痛苦、快乐经得起这样写,而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写一年都丝毫不触碰。”
周慧的写作,更像是一种日记:在一场大雨之后,从山涧溪流里捞小鱼小虾做一顿午餐,趁午睡的时候去荒地里偷菜;站在阳台上看山坡上的村妇割草,等待阳台上飞来一只臭屁虫再一巴掌把它击晕;研究如何把手抓饼煎得好吃。
“这一天过得不好也不坏,没有秘密,无人过问,可以折叠起来存放。”但也要把“偶发和短暂的事情当作永恒来尊重”。
“用极少的钱,维持着不抱幻想、没有爱情、孤独且尽量体面的生活”,同时坚持阅读和写作,以避免被自我否定彻底推入崩溃的深渊。
“不要等明亮的光线。不要指望微信上有人和你聊天。不要指望有快递在村口,你根本没买任何东西……不要和朋友说你很无聊很焦虑,人类的无聊与焦虑并不相通。不要在意这样坐下去会胖肉会松弛,身体的样子再不好看也不是恶,这不是你在意的。你已蹉跎四十余载。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唯有从阅读与书写冲出去。唯有阅读和写作,才能让人从生活里升起,像灵魂振翅离开,离开沉重粘滞的肉体。你需要这种升起,从而忍受庸常。”
“也许是错觉,只要好好看一两本书,甚至一两个小时,我就会觉得换了一个新我,无畏无惧,充满力量,能战胜我身上的所有阴暗。”
“我始终没有把那本书读完,但我读完的那一部分,依然归我所有。”
在她的书里,有大量持续性的自我斗争,呈现出遭遇存在主义危机的个体对自身生命意义和价值的追问,就像是周伯通的互搏,一个是喜欢八卦、犯懒、不够自信、随遇而安的周慧;另一个是有要求、自律、坚信阅读和写作拯救一切的周慧,她们此消彼长,就像现实中无数个我和你。
“我们等着未来的我们,把我们从现在生活里拔出来,高高跃起,像用老虎钳起一颗生锈多年的钉子,很多年后,会发现未来的我们并不是老虎钳,而是一把重锤,我们不但没有高高跃起,而是被捶打得钉头稀烂,全根没入,永不可起出。”
如今,她不再去追问意义,而是把意义让位给具体而微的行动。写不出来就看会儿书,不想看书就出去走一走,把低落的情绪拔起来一点点。因为“无人知晓的生活更需要清醒与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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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和得到】
因为生活的简化,周慧开始关注自己。过往的回忆浩浩荡荡涌上心头,在她的书里,写过很多梦,梦里有自己去世的父母,梦里也有爱情。
“我一直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如果不是父母都不在了,是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干的。即便不是为他们而活,但至少要为他们准备一笔钱。以前我也会因为比较缺乏安全感,依赖工作或亲密关系,总在想要有一个好一点儿的丈夫或朋友之类的,但经历了这么多,我逐渐发现,那些东西不能给我安全感。以前,会为失去的爱情,友谊的突然中断,很难受,很痛苦,会自责是不是自己没做好,但现在我可以接受——来,很好,去,也很好。”
黄灿然说:“周慧的文字,未受过文坛的美学标准或流俗的污染或影响。还有一点更重要,她的书几乎都是翻译的。就是说,她连阅读方面的语言氛围和文学氛围也差不多跟文坛绝缘。所以她的语言是独特的,她自己的,极端一点说,洞背村的。”
周慧的文字狠绝干脆,现实中却要顽皮豁朗得多,遇到喜欢的人和场合,话就会像瀑布一样。
在中山的一次小型读书会上说起自己的感情生活时说:“我曾经的男朋友要么长得像猪,要么笨得像猪,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荷尔蒙,没有欲望,无比清醒,怎么还会和一头猪谈恋爱。”
在采访中,她提起自己喜欢的作家,也是滔滔不绝:“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确实引起了我巨大的写作冲动。因为它叙述的密度很大,可以让你读很多遍,每读一遍都还能发现新的东西。”
说起王小波,“是他把我领入了翻译文学的门。我按照他在书中推荐的作家,开始读杜拉斯、卡尔维诺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随着新书的出版,周慧应出版社之邀与读者互动,上半年去了很多从未去过的城市,但回到她位于洞背村六楼的家里,她又重新开始陷入了“时间被切碎了,今天还什么都没有读”的焦虑和愧疚之中。她想读完安妮·埃尔诺已出版的全部书籍,还要背诵路易斯·格丽克的诗。
“读库切的《耻》,读奈保尔的《非洲的假面具》《河湾》,读加缪笔下的阿尔及利亚,读卡瓦菲斯诗句里的亚历山大,我可以构建一个我自己的非洲版图。有阅读,你什么生活都可以过。但如果没有阅读,一个人没有精神生活,其实过什么生活都差别不大的。”
在物质和精神之间,周慧知道自己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它们是健康、阅读、写作、心存希望。为了它们,她愿意忍受居无定所,随机流动。
7月底,她就搬到八楼了,因为楼顶更便宜,“但八楼也能看到海,户型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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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黄老师说你要多看多写,还有保持贫穷。我唯独保持了贫穷,并正在寻找使贫穷微不足道的事物。”
——周慧
像周慧这样一个被生活所迫,窝在一个山村里,有几年陷入贫困境地,却反过来坚持写作,成就了好作品而且还改善了自己的生命的人,其独特性是不言而喻的。她将在优秀作家中以其独特性来展示自己,哪怕一个伟大的作家也不会看低她,倒是会刮目相看。这就是个体独特性的独特之处。谁也替代不了她。
——黄灿然
【主持/文案】冷启迪
【摄影/剪辑】孙俊军
【摄影助理】何淼
【封面设计】蔡文强
编辑 唐益 二审 冷启迪 三审 吴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