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岭南，冬意初透。一场文化溯源之旅正在岭南书院·香山书院静静展开。广东省文史馆馆员、剧作家陈中秋以《小榄菊花会与南雄珠玑巷》为题，将满座听众的思绪，从热闹的菊花盛会引向那条作为其文化源头的古老巷陌——南雄珠玑巷。

讲座由舞台上的一段戏曲表演启幕。素雅水墨晕染出岭南烟雨，身着戏服的演员以古朴的南雄方言，吟唱着新编粤北采茶戏《珠玑巷》的片段。这出入选2025年全省舞台艺术精品巡演的剧目，以南宋末年为背景，艺术化地讲述了胡贵妃（化名胡菊珍）因忠遭谗，逃至珠玑巷，与乡人黄贮万因菊结缘，最终为保护村民而献身的故事。

一株菊：
从一篇散文开启的“寻根”创作

讲座中，陈中秋回顾了他的创作“缪斯”——一篇1984年发表于《南方日报》、关于小榄菊花会的散文。文中描述的“六十年一会”的盛会，及其背后蕴含的族人间惊人凝聚力，深深触动了他。“是什么能让一个散居各地的族群，跨越漫长时光，依然保持着如此强烈的向心力？”这个疑问，成为他叩访珠玑巷、创作粤剧《魂牵珠玑巷》（后发展为采茶戏《珠玑巷》）的初衷。

该剧以南宋时期为历史背景，讲述了胡贵妃因忠心护国遭奸臣贾似道陷害，历经千辛万苦逃至珠玑巷，与黄贮万结缘并将种植菊花、制作菊花茶的技艺带到当地，最终为保护无辜村民英勇献身的感人故事。剧中不仅展现了珠玑巷人异姓一家、同舟共济的深厚情谊，更深刻体现了中华民族不屈不挠、患难相扶的高尚品德，传递了人间真情与大爱无疆的崇高主题。

在陈中秋的解读中，菊花绝非普通观赏植物。它是中国美学精神的载体之一，作为“花中四君子”，代表着“隐逸高洁”与“不畏严霜”的品格。“梅花最早开，兰花吐幽香，而菊花，是最后盛放的那一个。”他解释道，“它不与你争春夺夏，却在百花凋零、严寒将至时，傲然怒放，五彩绚烂。”这种“迟来的绚烂”与“凌寒的坚韧”，恰好暗合了南迁先民的精神轨迹——他们往往在中原动荡、不得已的背景下踏上征途，在陌生的岭南大地历经艰辛，最终开拓出一片新天地，创造出晚于中原却独具特色的岭南文化。

于是，在《珠玑巷》的创作中，连接主人公情谊的“菊”，从实物升华为核心意象：它是女主人公“胡菊珍”人格的象征，是她与黄贮万爱情的见证，是珠玑巷人团结一心、共克时艰的精神写照，更是万千珠玑巷后代的精神图腾。陈中秋特别欣赏中国戏曲“传神写意”的美学原则，这与西方戏剧的“模仿说”迥异。“为了传情达意，我们可以夸张、变形，就像漫画一样。”也因此，舞台上故事临近结束时，会有“菊花”漫天飞舞的意象，将菊的精神从具体物象升华为弥漫天地的气韵。

巷之脉：
珠玑南迁与广府文化的精神“思源”

在中山小榄凤凰岭，有一块记载着何氏先祖由珠玑巷南迁至此的纪念碑，还有一口“思源井”。据说南宋末年的一个秋天，当地先民从珠玑巷南迁到此，看到荒凉小岛上菊花盛开，疲惫不堪的人们便在此上岸。他们首先开凿了一口井解决饮水问题，进而休养生息、繁衍子孙，这口井也被后人称为“思源井”。井水解渴甘甜，亦用于灌溉农作物。每年风冷霜落时，小榄依然菊花满枝，相传正是得益于“思源井”井水的滋养。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当地举办了第一届菊花会，如今中山小榄的菊花大会，便源于此。

“思源井”是族群记忆具象化的缩影。将其置于更宏大的历史图景中，这场精神“思源”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

陈中秋援引中山大学城市与区域研究中心教授司徒尚纪的研究表示，广府文化本质上是岭南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其地理范畴大体是“北枕五岭，南临大海”。岭南地区的人类活动史可追溯至十几万年前，早期文化主体是百越族。而岭南文化尤其是广府文化能演进至今的样貌，关键动力在于历史上持续的中原及江南移民潮。

“真正大规模、改变格局的南迁，始于唐代张九龄奉诏开凿大庾岭路之后。”陈中秋说。这条被誉为古代“京广线”的通道，大幅降低了穿越五岭的艰险。珠玑巷因地处梅关古道南端要冲，成为南迁途中最重要的驻足点与中转站。自北宋后期至元代初期的200多年间，中原及江南氏族由南雄珠玑巷陆续南迁达130多次，迁出先民数十万人。据相关资料显示，珠玑巷的后裔约3000万人分布在珠三角一带，另有2000多万人居于境外。

南迁移民并非简单的流亡者。他们中不乏中原的达官贵族、文人世家，“他们不仅带来了北方先进的农耕技术，更关键的是，携来了中原的文化。”正是这样的“移民潮”，极大加速了岭南地区（尤其是珠江三角洲）从“百越之地”到以汉文化为主体的社会文化转型。陈中秋表示，到宋元时期，广东的文化主体已可视为汉文化。

“我认为以前说广东是‘文化沙漠’是不准确的。”陈中秋说，岭南只是开发时序上晚于中原。而一旦移民潮带来文化的活水，再加上后续对教育的重视，这片土地便能迅速成长，乃至在近代英才辈出。

戏之桥：
非遗艺术如何接通历史与当下

当历史的烟云散去，如何让今天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一代）触摸、理解并传承这份厚重的文化记忆？陈中秋和他的同行者们，选择了“戏曲”这一方式。

《珠玑巷》这部剧本身，就是一项非遗“活化”工程。它巧妙融合了国家级非遗“粤北采茶戏”与“珠玑巷人南迁传说”等元素。陈中秋特别谈到剧种选择的有趣转变：最早的故事被创作成粤剧，在广东粤剧院演出三十余年、长演不衰。但为了让故事发生地南雄的百姓更感亲切，他们决定将其改编为当地的非遗剧种——粤北采茶戏。“用采茶调唱，就是采茶戏，但故事的精神内核是相通的。”陈中秋说。这种用当地乡音乡韵讲述的改编，让戏曲作品对历史的叙事，不再仅“关于”某地，更能“属于”那个地方。舞台上，采茶戏独特的歌舞风格，让这段广府人的共同记忆重新鲜活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面对现场观众关于“年轻人如何传承传统文化”的提问，陈中秋的建议务实而具启发性。他主张超越单纯观赏，进行创造性转化。例如，他建议小榄可结合菊花会举办“菊花诗会”，将古典菊文化与当代文学创作结合；倡导为青少年开设种菊、赏菊、咏菊等一系列“菊文化”课程，帮助他们感受文化脉络。

讲座尾声，来自南雄的文旅代表向中山听众发出诚挚邀请，邀请大家探访南雄古驿道，走进作为广府文化发祥地与寻根问祖之地的珠玑古巷，共赏秋冬季节独具魅力的帽子峰银杏林。

当晚，《珠玑巷》在2025年小榄菊花会主舞台倾情开演。

一株菊，一条巷，一场讲座，一出戏，共同编织起跨越地理与时间的文化桥梁。这或许就是文化吸引与传承的力量——它不在故纸堆里，而在年年盛放的菊蕊中，在舞台上的唱作之间，在每一个追寻“我从哪里来”的广府人心里。

不忘来路，才能更好地走向未来。

小榄菊花会与南雄珠玑巷的牵绊，不仅是关于过去的回响，更是一场通向未来的对话。在这场对话中，人们不仅重新认识了相连的文化根脉，也在思考如何将这份珍贵的文化遗产重新演绎与传承，在不同历史时期赋予其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