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群博士“扎进”网红村
栏目:首页 来源:南方日报 发布:2025-07-18

夜幕轻笼中山崖口村,游人喧嚣褪去,村委会会议室里却灯火通明。这是广东省社科联19位专家学者驻村调研的夜晚总结会。自6月22日起,他们将深入中山崖口村、湛江南极村、揭阳大长陇村、汕尾螺洞村等省内典型乡村,开启为期120天的驻村蹲点调研工作。

乘着“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工程”的东风,崖口村焕发新颜,却也面临土地制度之困、产业升级之惑与人口老化之忧。

进一步高质量发展,“崖口村们”应该何去何从?调研期间,社科研究者将以脚步丈量乡土、用智识把脉问诊,为乡村发展出谋划策,在岭南大地写下助力乡村振兴的注脚。

南方日报2025年7月18日A08深度版面。

夜幕降临,游玩的人潮散去,中山市崖口村渐渐褪去白日喧嚣,月亮挂上了180多岁的木棉树枝头,晚风里飘散龙眼、黄皮、百香果树的甜香。

四周寂静,村委会的一间会议室里却气氛紧张。

“有村民吐槽,网红经济‘旺人不旺财’”“因田而名、因田而闹,又因田而兴的崖口村,未来要怎么因田而富”……白炽灯下,一群来自广州的博士翻着笔记本、敲着电脑键盘,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

这是一日一次的崖口村调研“夜晚总结会”——也被他们笑称为“夜总会”。

自6月22日起,广东省社科联启动《“百千万工程”初见成效与广东典型村社会变迁研究》重大课题,来自省社科院和高校的19名专家学者,便一同“扎进”了这个村庄。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博士。

近三年,乘着“百千万工程”的春风,崖口村焕然一新,成为了备受关注的网红村。但土地制度的制约、产业升级的迷茫、人口老龄化的加速……又交织成了这座网红村高质量发展的现实困境。

站在现代化变迁的十字路口上,“崖口村们”该何去何从?

22天来,社科研究者们走进这片“田野”,以脚步叩问乡土、用智识把脉问诊,希望触碰、剖析一个真实的崖口村,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调研“真问题”

土地组成员李韵依发现,比起稻田吸引了多少游客,村民们更关心的是“谁来种地”

“先是看到一片田,然后看到一群人。”初入崖口,眼前的这番图景,十分符合省社科院法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李韵依对于一个网红村的想象。

正值夏日稻谷收获的季节,村中央一处2000亩的原始稻田如浪翻滚。人们三三两两围在四周,打卡拍照。稻田边上,露营风草棚咖啡、集装箱美食一条街……集齐了时下流行的元素。

离稻田最近的一处祠堂里,开了30多年的云吞店坐满游客。这里地处海水河水交汇地带,村民用崖口特有的咸淡水小虾米熬成鲜汤,煮出的云吞皮爽肉嫩,远近闻名。

每天清晨8点半,19名调研团的专家学者便分头从民宿出发。

他们分为土地、产业、文化、人口、公共服务、乡村治理、乡村建设、综合组8个小组,拿着调查问卷,走进崖口村的8个自然村落,寻找“真问题”,倾听“真诉求”。

在游客的镜头背面,崖口村是静谧的。居民区里,黄皮树、龙眼树长满农家院落,水泥路上落满斑驳绿影。外墙古旧的民房一排排延伸开来,几座修缮后的新房散落其中。全村常住人口约4000人,户外却少见村民活动。

与大多数广东乡村的发展路径相似,在推进乡村振兴和“百千万工程”的过程中,村干部们瞄准了崖口村“好吃好看”的“流量密码”,将这座古老的农业村包装改造成了旅游村。但同质化竞争愈发激烈,如何平衡传统与发展、个体与集体、短期红利与长期福祉……一系列问题正在涌现。

作为土地组成员,李韵依将土地发展利用作为观察崖口的重要切入点。很快,她就发现了“网红稻田”热闹表象下的矛盾——比起稻田吸引了多少游客,村民们更关心的是“谁来种地”。

 一直以来,崖口村从未分田到户,至今仍保留着生产队耕作的模式。如今生产队里种地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靠着这个“铁饭碗”养活家庭。

岁月更替,随着他们老去,未来种地问题何解?要想高质量发展,土地制度是否需要改革?

“我建议把田承包出去,让外面的人来种,要跟上时代的发展。”74岁的村民代表洪叔说。

对此,村民观点不一,有人想要放手,有人想要守住“铁饭碗”。

厂房空置、土地低效利用……从多名村民的讲述里,李韵依和同组搭档、广州南方学院讲师张国强还捕捉到了更多线索。

“好多农户反映,这座发电厂始建于1957年,当年既能为农田提供灌溉,又能给村里提供照明,废弃后十分可惜。”循着村民的线索,李韵依走进了村里这处荒废了20多年的发电厂。

 厂房里仍留存着锈迹斑斑的发电机,两侧大窗外,青黄相间的稻田一览无遗。与村里另一处空置的纺织厂不同,随着“百千万工程”带来的政策利好,这里正在引入第三方投资进行改造,未来将以展示崖口历史变迁与工业遗存的特色民宿面世。

“这块地以前的价值是什么?随着社会发展,现在用作何用?有没有真的给村民带来增收?为何村里会有长时间丢空闲置的厂房?如何更好利用起来?”张国强说,研究土地是研究崖口村乡村变迁史和突破村庄发展瓶颈的关键。

在他看来,网红经济能为乡村引流,但只有土地利用率真正提高了,附着在其上的产业、服务和乡村治理等才能进一步发展,以此更好为村民谋福祉。

这也是当下许多村庄发展面临的共性问题。以崖口村作为样本,此时,张国强与李韵依已走访了20多户家庭,踏进村里的各类型土地,试图摸清情况,为下一步建言献策积累资料。

采用“土方法”

公共服务组成员王樱洁兜里常揣着一把糖果;文化组成员徐广垠坦言,“直给”不行,但“偷听”管用

在长达22天的田野调查中,博士们几乎日日要与村民打交道。

随着在村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渐渐褪去了“书卷气”,沾上了“泥土味”,会蹲下来与村民一起剥花生、拿起工具帮生产队收稻谷,甚至戴着草帽,追着老村长的电动自行车满村跑……

一开始,文化组成员、省社科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徐广垠被村民“放鸽子”时,总试图再去沟通,但立马被帮忙联络的老村长止住:“这家不行,我们就去下一家!”话音未落,老村长就骑电动自行车走了。

“在村里,行动力才是成功的关键。”徐广垠感受到了一种朴素的智慧。

变化在他们身上发生:放下问卷,开始唠家常;采用“土方法”,真正走进村民心里。

“只要脸皮够厚,一切都不是问题。”省社科院社会学与人口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王樱洁笑着说。

作为调研团公共服务组成员,王樱洁接触到的是教育、医疗、养老等民生问题,要让村民爱聊、愿聊,方言是把“钥匙”,于是,来自新疆的她也说起了半生不熟的粤语。

兜里,她也常揣着一把糖果,送给访谈对象家里的小孩。“姐姐早啊,吃早餐了吗?”“婆婆最近身体怎么样?”“这么多冰箱贴,您女儿喜欢旅游呀?”她常把关怀和问候挂在嘴边。

 村民们也喜欢跟她说话,有人跟她吐槽起与邻居的矛盾就“刹不住车”;一名在稻田边卖柠檬茶的阿姐,因访谈相识后,每天见到她都会主动打招呼,聊聊家长里短……

每个博士的性格不同,方法也不一样。

在调研中,徐广垠重点关注崖口村农文旅的发展,尤其是网红经济。

近两年,崖口村人流不减,但很多游客来了后拍拍照就走了,有的还自带吃食,村里“留不下人”。怎样才能更快了解到摊主们的营收信息?崖口村的文旅面临着什么瓶颈?

无意之中,徐广垠发现“直给”不行,但“偷听”管用。

“你们一天能挣多少钱?”在一个摊位上,趁自己购买的泡面正在冲泡,他与摊主搭起话来。但对方很警惕,以要盘点关店为由拒绝了他。

见势,徐广垠没再追问。他一边吸溜泡面,一边观察摊主夫妇盘点,“偷听”到他们今天挣了1000多元。

隔天,他就摸索出了“臭豆腐打法”。

在崖口村东堤的集装箱营地,一排80多个摊位,徐广垠走到50多位时,瞄到有个臭豆腐摊位无人光顾,才停住脚步。

他点了一份臭豆腐,打算从家长里短聊起,摊主恰好是韶关南雄人,徐广垠对南雄熟,聊聊地方口味、饮食习惯……一下就熟络起来。他也因此收获了不少关于村里业态和生意情况的关键信息。

“臭豆腐制作时间比较长,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跟她聊。而且摊位只有一个人,更好搭话。”他说,做学问,就是要上接天线,下接地气。

唤醒“乡村情”

文化组成员万昊发现,无论“老中青”哪个年龄段的村民,都会自发地思考如何平衡不同群体之间的诉求

22天的行走,让许多研究者重新“发现”了脚下的土地。

李韵依养成了每日一拍稻田的习惯。镜头里,稻穗由青绿渐染金黄,“来时才这么绿,一天一个样”。这恰似调研的进程,随着积累的样本变多,感受也愈发立体。

真实本身自有力量。

刚抵村时,徐广垠脑海里对崖口村只有一个“骨架”。如今随着调研深入,骨架上长出了血肉。

在村里,徐广垠用心观察、用情共鸣,感动于退役老兵历经苦难仍乐观面对生活的力量,敬佩于老村长至今仍坚持为村民服务的精神。“就像老树上长出了新枝,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徐广垠出身于北方的一个农业镇,对农村很有感情。经此一行,他非常希望,之后能将广东乡村好的经验做法跟家乡的乡村建设工作者沟通,帮助家乡越来越好。

“田野调查就是打捞我职业倦怠的时刻。”每天要与村民进行海量交流,日复一日,王樱洁笑称自己的大脑“信息过载”,但她不觉枯燥。

村民们的一声招呼,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都让王樱洁开心。在她看来,这些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真诚的互动交流,在当下的人工智能时代更显珍贵。

 骤雨初歇的午后,风携来稻花的香气,云卷云舒之下,高铁穿行而过——崖口村里,这个场景时常击中文化组成员、省社科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万昊的内心。

“天本来就该是蓝的,草本来就该是绿的,这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万昊想起曾有一群国外的社会学家发现,经过精细的计算后,人们对一个事物的认知却还不如一名正在田边劳作的农民。“体验,比抽象的理论概念更重要。”

万昊自小在广州长大,他在崖口村真实地见证了人与村庄、人与农业、人与自然的关系。他发现,“老中青”不同年龄段的村民心中都有不同的“理想崖口”,更令他意外的是,无论哪个年龄段的村民都会质朴、自发地思考,应如何平衡不同群体之间的诉求。

“这说明,研究美好生活、思考公共政策从来都不是抽象的,它根植于每个人具体的生活。”万昊认为,这也启发着研究人员,要去更多地走进一线、接触真实,才有可能写出根植于祖国大地上的论文。

住在村里,产业组成员、省社科院财政金融研究所副研究员郑玉航房间的窗外就有一棵水君子树。夏日夜晚常有暴雨,他在雨水触碰枝叶的嘀嗒声中入眠,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村里长大的时光。

郑玉航与大家有着同样的感受,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首先就要走在大地上。

碰撞“新思路”

要将村民“过日子”的朴素逻辑,“翻译”为公共服务政策优化的依据;要发挥文化的力量,吸引更多年轻人返乡

这群研究者的来到,会给村子带来什么?

量子力学认为,“当观察者出现”,这件事本身就会对结果产生影响。

“我们作为观察者调研这条村,是不是会在‘看不见’的地方,释放一场‘蝴蝶效应’?”万昊思索着。

在走访调研时,他常将村民反映的心声,转述给餐饮民宿经营者。比如,在做生意的同时,如何带给村民更大获得感。

提问会引发思考,仿佛给现象撕开了一道口子,也许会有株名为答案的秧苗破土而出。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入调研,19名社科研究者也开始梳理素材,聚在崖口村委会会议室里,用更理性的思维和方法,探讨碰撞。

在李韵依看来,崖口村是一片承载着传统农耕文明和现代发展张力的土地。

这里毗邻港澳,拥有耕地、鱼塘、园地、林地、红树林等丰富的土地要素,为村庄从单一土地利用向现代农业旅游发展转型打下了物质基础。

但随着外部改革的深化,崖口正面临着外部发展空间挤压和内部适应性调整的双重压力。“土地利用的矛盾日益凸显,而土地问题,会直接辐射到村庄发展的其他方方面面。”李韵依直言。

针对崖口的土地困境,如何高质量保留并提高耕地生产功能、如何实现土地功能的拓展与市场价值的提升、如何破解法律和政策的刚性与崖口用地供需矛盾突出的问题……李韵依正在酝酿研究课题,希望能提出有效的解决思路。

万昊感受到,崖口村闪烁着集体主义的光芒。村里的农民虽然多数垂垂老矣,但他们依然心系整个村庄的未来。不少老人跟他强调“大集体概念”,怀念曾经一起围垦开荒、填海造田的奋斗经历。

如何吸引更多年轻人返乡创业?“在珠三角,崖口很难成为年轻人的最佳选择。要让年轻人愿意回到这里创业发展,就一定需要认知和文化上的认同。”万昊认为,发挥文化的力量,凝聚崖口的人心和共识,同样是当务之急。

王樱洁认为,抽丝剥茧、提出思考之余,下一步,社科研究者还需要充当村民与公共政策之间的“翻译员”。

“我们对相对弱势的群体给予了更多关注,听见、反映他们的声音。针对崖口村,接下来要提出切实可行的对策,争取让村民的生活得到切实改善。”王樱洁说。

公共服务组成员、省社科院社会学与人口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张龙也提出,社科工作者应当搭建一座桥梁——能够将村民“过日子”的朴素逻辑,精准“翻译”为公共服务政策优化的依据,并推动现代化改革的成果真正惠及乡土。

22天来,他们以脚步为笔、汗水为墨,在岭南大地上写下了注脚。随着驻村调研结束,1篇综合报告和7篇专题报告,将在这片田野上产生。


编辑 谭华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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