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夏夜

月朗星稀，微风轻送，灯下明窗净几，闲坐闹市一隅，信手翻旧书，忽有宋词美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跃然纸上，还飘散着稻花香，携带着蛙鸣伴奏。顿感心怡，以文字勾勒出来的一帧帧乡村夏夜图，不觉引发我的怀想。

渔村夏夜来临，乐章纷呈。艳丽的夕阳，缓缓淡化成一轮皎月,外婆家成群的鸡鸭，摇晃着头尾进笼；各家大人吆喝玩耍的孩童，归屋洗澡吃饭。此时，清幽夜色，渐渐铺开帷幕，登上禾坪场。

我还是个稚童，但不缺与生俱来的思维纠结。内心十分抗拒日落未尽时洗澡，少言寡语的外婆，显得孤冷疏离。悄然藏好我的鞋子，洗澡后再不许与小伙伴追逐嬉戏，将我“囚”在禾坪边竹床上，压着我早早入睡。

然而洗澡又是外婆与我最亲近的接触。她的抚摸和拥抱如水般温柔细腻，不像外公，总是粗心蛮力掐疼我的两腋，把我高高举起在头顶，又仓促丢下。外婆动作轻稳，按摩般擦拭掉我身上的水珠，双手横托腰背抱我放置竹床中间，拿出毛茸茸的痱子粉球扑，扑匀我每一寸肌肤之后，鼻尖挨到我脸上嗅香，嗅得她脸上的菊花丝瓣绽放，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看见外婆开朗舒心的面容。

凉风穿过月光，摇移禾坪边树影斑斓，嶙峋的老水杉，高处枝杈参差，繁茂如大伞。齐整的纤叶，像一把细密的箟子木梳，遮挡烈日疏通风雨，还能梳理掉隐藏在叶片背面的各种“毛毛”毒虫。树下聚集一圈男女老少，重复聊着我并无兴致的收成和天气。

“星子稀、穿蓑衣；星子密，戴斗笠。”“月亮长毛，太阳不牢。”夏夜看天空，念谚语，预测天气，使我开始对明天或天明有了期待。

偶尔有老叟八卦，夸奖附近哪村哪家的孩子，自小长着一副有出息面相，前庭开阔，两目闪光，如今真的鲤鱼跳出了“农门”，众人应和。间或沉默的片刻，有人扑起“嚯嗦”作响的烂蒲扇，仿佛是在暗示另一个人，重新打开话匣子。外婆不搭话，静静地坐在竹床边，向着仰躺的我，不停地摇蒲扇。外婆的蒲扇也极其温柔，用花碎布包卷了边，扎了匀密的针脚，即便误拍误打蚊蝇时，扇椽撞在肉身，也不会生硬戳疼发出声响。

“为什么一到夏天就会有好多蚊子？”我翻身问外婆。

外婆思量很久才说：＂夏天热起懒穿衣，天上的菩萨看着觉得丑，便造了蚊子下人间，让人们穿好衣服，讲文明道德。＂一字不识的外婆，将夜空的星月视为菩提，已然明心见性。

乡邻逐渐散去，蛩音清晰，正当我陷入疲乏打盹之时，猛然听到一声凄厉地嘶吼：＂强盗，还我扇子！”我吓起全身一颤，钻到外婆臂弯里。接着那人拖着戏腔念儿歌：“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你热我也热，要借扇子十二月。”然后是一阵哭号一阵狂笑。

 ＂龙镖又发病了，唉，着孽啊！＂隔壁余奶奶低声叹息。

至今我都想不明白，村里的龙镖读了那么多书，咋就没读出宋朝辛将军那般宽广豁达之心境呢？中年流放途中，某个夏夜路经江西上饶黄沙岭，见当时清风明月在，满心安然，尽享当下恬静朴野。人生如旅，出发即可知终点，而旅行的意义，全在于走过的那些旅途经历。

外婆那夜对我说了谎，讲龙镖叔是练嗓子唱戏，叫我别怕，抱着我去篱笆边，看月光下的喇叭花，迷糊中我好像真的看到一朵喇叭花，一绽一冲就开好了，我拈着那朵花，倚在外婆的怀里酣然入梦。

几十年快如一晃，那个乡村夏夜，在我记忆里渐渐模糊，随着时光流逝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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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向东 二审 向才志 三审 岳才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