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味
卤水鹅是潮州名菜,但追源溯流,似乎也与唐朝中原饮食文化有关。唐朝人可能对鹅有着独特的情怀。“初唐四杰”骆宾王所赋那首《咏鹅》,千古流传,迄今依然朗朗上口。唐末五代十国,根据典籍记载,吴王杨行密则将卤水鹅肉钦定为贡品,美其名曰“吴王贡鹅”。
潮州卤水鹅虽曰名菜,却又并非价格昂贵的名贵食材,反而非常亲民,现如今几乎成了家家户户不需逢年过节也能吃得上的家常菜。但在我成长的那些年头——20世纪80年代,卤水鹅较为珍贵,价格也不便宜。自懂事起,逢年过节、家中来客时,饭桌上才会摆上一盘卤水鹅。大年三十,卤水鹅会改变它片状盛盘的常态,以完整姿态呈现在印着黄色“囍”字与“丹凤朝阳”图案的硕大塑料红盘中。整只卤水鹅在家中出现,意味着年的到来,卤水鹅与水仙花、大红气球、新衣服、压岁钱、烟花,同为重要年味元素。
我最爱看舅舅煮卤水鹅。除夕前夕,舅舅就会风尘仆仆从磷溪表姨家带回一只大狮头鹅。我与洁表妹、婷表妹就会不顾动画片的诱惑,围着舅舅问东问西。舅舅将光鹅置入大木桶中浸泡洗净,将其沥干水后,放于旁边一个大铁盆中。大灶台上放了一口黝黑的生铁锅,锅里有大半锅清水。舅舅将准备好的柴枝、柴皮屑放入灶炉底生火。锅内出现“蟹目水”时,就开始了卤水鹅烹调的关键步骤——打卤。舅舅往水中加入两大碗红糖,用一根大铁勺从中间向两侧轻轻搅拌,红糖瞬间在锅内溶开,舅舅便又往锅里加入些许精盐与酱油。
红糖水中的“蟹目”开始变得大了起来,红糖水慢慢变稠。待慢火熬制成黏稠状卤酱后,舅舅便往锅内放入预先备好的白纱扎的香料包(包里边有陈皮、茴香、川椒、丁香、甘草等),再将早已在旁沥过水晾干的光鹅置入锅中左右两侧翻转,令其表皮匀称地粘上一层棕红色的卤酱,将其取出后,往鹅腹中填入南姜、大蒜与葱头,放于盘中。舅舅又往锅中卤汁再加入白酒、冰糖、南姜,添入些许水令卤汁不再过于黏稠,再次将鹅放入卤水锅内,盖上大锅盖,用火慢慢熬制。忙了一段落,终于有空歇息,对着围在旁边睁着好奇眼睛的我们,舅舅微笑着说:“这鹅现在里面慢火烹调,你们要帮我看时间,每20分钟就要打开锅将其捞出沥干,再放入继续熬,这叫‘吊汤’,是卤鹅的关键步骤。”一听“关键”二字,我与表妹们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盯着墙壁上的挂钟,到点立刻大声嚷嚷提醒舅舅。就这样经过五次“吊汤”后,卤水鹅的烹调终于完工!出锅的那个点,卤水鹅的香味,总让我整个肚腹有清空待填之感。出锅后的卤水鹅,被鹅头朝下倒吊在天花板下的大铁挂钩上,卤汁往下流叫“㳂”,鹅头向下垂叫“咽”这是传统的潮州卤鹅方式“㳂咽卤鹅”。
终于等到祭祖后,能一尝卤水鹅的滋味!斜刀切出薄而规整的黑金色的鹅片,片片杏仁色的粉肝,褐色筋道的鹅肾,弹性十足的鹅肠……淋上一大勺色泽光亮红润的卤汁,在上面放上一小撮青葱翠绿的芫荽(潮州话,香菜),芳香四溢。鹅片细腻鲜嫩,有种腊肉的味道,却又比腊肉松软清香;鹅肝粉糯绵密,齿颊留香;鹅肾、鹅肠韧而爽脆有嚼劲。我最喜欢吃的是那个狮头鹅头:嫩如豆腐的脑仁,软糯甘香的鹅眼窝,皮质似牛筋。配上特制的蒜泥白醋(一种用大蒜苗的头部剁泥再加白醋与白砂糖的调味料,蒜的香味浓郁,酸甜可口,为潮州卤水鹅标配的调味料),每一片肉,鲜、甜、甘、嫩、滑,将鹅骨头“咯吱、咯吱”咬完后,更有食髓知味的余韵。
因为舅舅,我在孩提时代很早就知道了潮州卤鹅,而对大鹅小鹅,反而没机会接触。直到某年暑假,我与洁表妹、婷表妹一块儿到磷溪的表姨家小住,才对作为家禽的鹅有了感知。
表姨家有两个小孩,与我们年纪相仿。姐姐水秀恬静,弟弟大刚调皮。他们家里养着一群鹅,养大了卖钱,用来帮补生计。这姐弟俩平时放学、放假,都要帮着割鹅草,放鹅。鹅群一靠近池塘,就自觉地在塘基上吃草。饱餐后的鹅群,便会跟着头鹅的步伐,“扑通扑通”地跳入塘里戏水。大刚也跟着扑通一下扎入水中畅游。
放鹅的舒畅日子转瞬即逝,一晃两周过去,是我们回程的时候,饭桌上多了一盘卤水鹅。我与洁表妹、婷表妹狼吞虎咽之际,却发现表姨一家都没夹过这盘卤水鹅肉。我满嘴鹅肉地对着水秀大刚姐弟俩嘟囔:“你俩快吃啊!太香了!”水秀抿着嘴笑着点头,筷子却伸向其他菜盘。大刚一改平常调皮的模样,低头扒饭,眼神却直直地飘在那盘卤水鹅上。不经意间,我瞥到表姨嗔怪眼神与大刚委屈神情的对视。
这之后,我也没再去过表姨家了。又过了二十几年,听闻表姨一家养鹅发了大财,开了个大型的养鹅厂,专养狮头鹅。他们多次邀请我过去玩耍,有一天,我终于又与洁表妹、婷表妹来一次故地重游。大刚将我们载到一处现代基调的厂房前面,
那块长方形招牌刻着“咏鹅养殖基地”六个流畅的大字,我与表妹们对视着会心地笑了:“这大刚,还真把《咏鹅》当招牌了。”
午饭在大刚那幢五层高档楼房中用餐。鸡翅木大转盘圆桌上,摆着一大盘卤水鹅拼盘,有鹅肉、粉肝、鹅肾、鹅肠,看得我和表妹们食指大动。鹅肉咸香,粉肝绵密,鹅肾筋道,鹅肠爽弹,比儿时在表姨家吃的那盘还要美味。大刚还是与当年一样仍旧没有对这盘卤水鹅动筷,他说,自己基本上顿顿都吃。
回来后,我又点了一小份卤水鹅,以数十年来不变的吃鹅肉的方式,把鹅肉、芫荽、蒜泥白醋,一同放入口中。滋味如旧!我瞬间读懂了秦牧先生的《鹅阵》:香味,也是乡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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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向东 二审 向才志 三审 岳才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