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原谅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带我去见一个陌生的叔叔。妈妈说，小宝，叫林叔叔。

林叔叔又高又瘦，装出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特意带了我和妈妈去公园玩，看小鱼，还踩了游艇。他对我很细心，对妈妈也很温柔，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我的内心里感觉到他的入侵和破坏，所以没有好脸色给他。他也毫不介意，不当一回事地继续哄我。

（注：图文无关）

可是，他的温柔，对我没用。

回家的途上，妈妈问我，小宝，你喜欢林叔叔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喜欢他，我喜欢我爸爸。

是的，我只喜欢我爸爸。我爸爸爱妈妈，爱我，还爱喝酒。虽然爸爸在喝多了的时候，会不停地骂我，在惹他生气的时候，会打我，随手拿起衣架就打。有次还随手拿起他的鞋子朝我扔过来，被我本能地躲开。可没想到，爸爸更生气了，追着我来打，打得惨，成了我童年最痛的记忆。我害怕爸爸，可是，我还是只要我的爸爸。虽然眼前这个叔叔在千方百计地讨好我。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爸的孩子难道就不是草吗？我要妈妈，也要爸爸，我不要他们离婚。

妈妈听了，很难受，她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哀求着说，小宝，跟妈妈一起走，好吗？妈妈的语气让我有一种失去的感觉，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干脆哭了起来。本来只是想装哭来逃避妈妈的问题，可是一想到妈妈要离开我，就忍不住越哭越大声了，哭得妈妈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自那起，妈妈再也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

可两个月后，妈妈还是走了，留下了我和爸爸。我虽然很想跟妈妈走，可是，我不能抛弃了爸爸。他已经被妈妈抛弃了，我要留下来安慰他。

妈妈走后，爸爸酒喝得更凶了，好像那是一剂良药，所以，我见到的爸爸总是醉醺醺的。说来也厉害，每次爸爸一回到楼下，我就能辨认出是爸爸摩托车的声音。三分钟之后，是爸爸上楼梯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的声音。我总能赶在爸爸开门之前，走进房间，关上门，装作认真学习的样子。

爸爸曾经说过，小宝呀，你要认真学习，将来找到一份好工作，嫁给一个好男人。他卷着大舌头说，小宝呀，千万不要找我这样的男人，没钱，没车，没前途，没希望，是不能长久的。

那一刻，我真的很同情爸爸，一个人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谁会来瞧得起他？同时，也原谅了妈妈的选择。换了我，也不会跟着这样的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吧？

妈妈会在每月的第三个周五来等我放学，她会带我去吃好多好吃的东西，会满足我所有的要求。是的，所有的要求，她都会满足我，就像在补偿一样地对我好。

我也能看出来，林叔叔对妈妈挺好的，离开爸爸的日子里，妈妈过得更滋润了。只是，她望着我的眼神里，总是充满着愧疚。有时会问我，小宝，你爸爸他好吗？他对你好吗？

为了让妈妈过得宽心，我总是说爸爸很好，对我也很好。

他还喝酒吗？喝多的时候，还打你吗？

没有，爸爸戒酒了。他不打我了。

我在撒谎。自从妈妈走后，我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如果妈妈和爸爸在一起是不幸福的，那么，我情愿妈妈跟那个叔叔走。同时，我要做一个孝顺爸爸的孩子，所以，我要好好地爱爸爸，比妈妈更爱爸爸。虽然爸爸仍然喝酒，在喝多的时候，仍然会打我，可是，我不能让妈妈知道，不能让妈妈为我担心，不能再让妈妈瞧不起爸爸。

爸爸其实知道妈妈来找我，带我吃饭，送我很多东西。在他没喝酒的情况下，他会装作不知道，任我欢喜地回到家，然后做一个好梦。

但要是遇上他喝酒的时候，那就糟糕了，他就会变得很生气，不停地骂妈妈是贱人，骂我是小贱人，骂我们都瞧不起他。这个时刻，我总是躲回房间，反锁上门，任由爸爸骂，骂着骂着他就累了，就会睡着了，然后，我才打开门出来。

月光之下，这时候的爸爸更显得怆然和凄清，半个身子侧倒在沙发上，一双腿像是找不到地方搁置，一半缩在沙发底下，一半晾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好不舒服的样子，而且还张开嘴巴喷着酒气，打着锯木一样响的鼻鼾。

这个中年男人的形象，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我一直想，爸爸的呼吸系统一定是有了问题，每次睡着，都会打鼻鼾，而且是很响，连绵不断，像是六月里不肯停的知了一样的让人烦躁。

我拿起一件薄毛巾过去，给爸爸搭在身上，然后回房间认真复习下周的初升高的考试。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要考个好成绩出来。我希望听到别人对爸爸说，你家小宝真棒，考上名校了。我希望看到爸爸发自内心的欣慰。

成绩出来了。真好，比我预想中还要高出几十分，考了全校的第三名，考上了第一中学的高中部。我看到了爸爸脸上那种骄傲而又欣慰的神情，竟然想哭。爸爸不过才四十出头，他没有老婆，没有事业，没有前途。他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这个女儿是他的全部，是他的一生。爸爸真是贫穷真是可怜。

没人知道，我是那么痛恨我的可怜，那意味着我也瞧不起爸爸。

妈妈送我一台笔记本，说是林叔叔送我的。我本不想要。可是，妈妈的眼里全是期待，期待我能收下这份礼物。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收了。妈妈说，小宝，你林叔叔想晚上请你去吃饭，想去哪吃都行。

我拒绝了，张嘴就说，妈妈，晚上我得陪爸爸吃饭，他约了邻居的李叔叔过来吃饭。

妈妈眼里的光彩一下子黯淡了下来，然后勉强地笑了一下，掩饰着失望，继续陪我坐在麦当劳里。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是不想和林叔叔一起吃饭。其实，妈妈是希望我能去，去给她撑面子，好向林叔叔炫耀一下，她的女儿有多棒，比起他的孩子，要省心多了。上一段婚姻给了妈妈失败，但也给了妈妈骄傲和底气。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的幸福里始终有着砂砾，就是林叔叔的孩子，并不接受妈妈，时不时地会为难妈妈。妈妈从没有告诉过林叔叔，因为她懂得：自己的孩子始终是自己的孩子。说了出来，只会伤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不如不说。如果说我当时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同意和林叔叔吃饭的。我当时撒了谎，爸爸没有约李叔叔，我也没有答应要陪爸爸吃饭。我根本无处可去。

我一个人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跟在一家子的后面，走了好远好远。

我想起了我的小时候，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左手牵着爸爸的手，右手拉着妈妈的手，爸爸会问我小宝累不累呀，然后，我就会说我好累了，爸爸抱抱，然后，爸爸就会一路抱着我。妈妈会心疼爸爸，说，小宝，你爸爸累了，你快下来自己走路。我也许会听，也许不听，要爸爸再抱多一段路才肯下来。我知道，我一定有过那样的时刻，像前面的一家子那样幸福过。妈妈曾经爱过爸爸，爸爸曾经有过雄心有过温柔有过细腻，有过小楼一夜听春雨的情怀。

我们都曾经见过幸福像花儿一样盛开着。可是，那朵花儿，最后还是凋零在繁琐冗长的岁月里。自从爸爸在一次竞岗中落选之后，他就变得消沉，开始爱上喝酒。妈妈劝没用，怨没用，妈妈日渐憔悴，两个人互相指责，互相埋怨，成了世上众多的怨偶之一。在这样的苦闷之下，谁不想能寻找到一个突破口？

林叔叔的出现，是妈妈的一个突破口，而不是我们的。

妈妈突破了出去，留下了我和爸爸像两只可怜的蚂蚁一样苟且。可不能说是妈妈的错。现在的我已经不怨妈妈了，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自己的人生，也只能自己负责。爸爸的，妈妈的，我的。

高中的三年，不过是重复着以往的日子，依然弹着旧日咿咿呀呀的调子。爸爸依然喝酒，只是身体越来越差，老得更快了。我的个子越来越高，他已经不再打我了。妈妈依然会在每月的第三个周五来找我。她依然漂亮，只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和忧虑。我依然只有学习，学习，学习。

我知道，只有知识，才会改变我的生活和命运。

这三年来，妈妈每月有规律地来，多少让同学们了解了我的家庭。有一个是富二代叫叶国，不爱学习，成绩自然不怎么样。他曾经在同学中放话：“我爸的钱，我一辈子都花不完，那么辛苦读书干嘛。”是的，他家很有钱，与我家相比，那是云泥之比。

我爸要是也能赚那么多钱，妈妈会每天和他吵吗？我知道，不会。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信。金钱不能万能，但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情。我这么努力读书，为的也是能改变贫穷，将来能养好爸爸，给他买他想要的一切东西。

无可否认，叶国他拥有着我想要的物质生活，可是，我依然瞧不起他。他不过是幸运有那样一个爹。我不相信命运会永远眷顾某一个人，就像我不相信他的双手能为我撑起一片天一样。

填志愿的时候，我特意选了一间离家不是很远的大学。我一直想逃离这个家，到更远的地方。可是，我不能，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差到他已经抓不住酒瓶，酒都全洒在了杯子外。爸爸就这样把酒戒了。

爸爸还不到五十，已经老成了一个寡言的小老头。很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躺在阳台的摇椅上，轻轻地晃动着，西下的夕阳照在爸爸的身上，像是铺了一层金黄的被子。爸爸像是睡着了似的。

明明是那么温暖的一幕情景，我却忍不住想哭。我想起了爸爸醉酒的夜晚的月光，尽管很冷，但那时爸爸的生命力还是那么的强，能熬得住夜里的冷。

我每个周末都会回家一趟，所有的事情都重要不过这件事。

我内心清楚，回多一趟就少一趟，见多一面就少一面。我害怕有一天回家，推开门，只看到那张摇椅不再轻轻地晃动。

那一天，真的来了。那张摇椅上，只有爸爸的一件外套，洗得发白，阳光照到上面，刺得我眼泪哗啦啦地流。他们说，是你爸爸叫不要通知你，怕影响你考试。他们说，你爸爸说已经把家都收拾好了，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你回家了，也不要害怕孤单，你爸爸一直在的。你爸爸说，庆幸这一生有你陪在身边，他也不孤单。

我发了一场高烧，是妈妈一直陪在身边。朦胧中，林叔叔也来过我床边，他的手探过来，放在我额头上，然后转过身去，对妈妈说，这孩子已经不烧了，你也别太担心了。你也要多注意休息，你看你都瘦了。那语气里，满是温柔和宠溺，与他手心里刺人的茧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这么多年来，除了我小时候他牵过我的手，这是我和他第二次的肌肤接触。我想起了那年他牵我的手，他那双满是茧的双手，一定是受过苦，为了人生去拼搏过、努力过、争取过。他爱妈妈，不是他的错，是命运。即使没有他的出现，妈妈和爸爸也不一定是幸福的。前半生衣食无忧的爸爸生就了一双柔弱双手。那双手，撑不起妈妈的幸福。如果我是女人，我也会选择林叔叔，而非爸爸。

爸爸，对不起，在您走后，我原谅了林叔叔。您一定也希望妈妈也能过幸福的，否则，您不会经常看妈妈的照片。您以为我不知道吗？我那是装作看不见的，我知道您一直爱着妈妈。就像林叔叔爱着妈妈一样。

大学的时候，有一个男同学叫徐强，和我一样，是一个勤奋的三好学生。他来自农村，听说是村里这十年来出的唯一一个大学生。他很刻苦很拼，而且，他的拼比我更甚。为了得到更多机会，他参加了学校的很多社团，包括学生会。大二的第二个学期，他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收获了很多学妹们仰慕的目光。他却把目光停驻在我身上。他对我说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柔软与坚强的结合”。他说他喜欢我骨子里那种柔软与坚强，相信以后一定能携手共同进步，创造更好的未来，相信我会是他人生的好伙伴。

尽管他把我们的未来说得很激昂很美好，但是，我不为所动。我瞧不起毫不进取的富二代，同样，也瞧不起拼命三郞。在命运面前，最强大的力量是顺从。风可以吹走一张白纸，也可以卷走一只逆行的蝴蝶。以为自己能够把握命运的人都是幼稚的，生活是一个等待着鲜花的花瓶，而我，在用耐心等待着我的鲜花。

大学毕业之后，林叔叔邀请我去他公司上班，我拒绝了。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走得更远了，我只想走得更远，即使远方只是远方，并没有我想要的诗歌，可是，我看到了蝴蝶振翅的姿态。所有的伤口，最后都会开出一朵鲜花来。

我想，所有人都会懂得，每一次的选择，都会是最好的安排。原地和远方，我选择了远方；过去和未来，我选择了未来；爱和恨，我选择了爱；伤口和原谅，我选择了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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