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的老家有个习俗,每年的除夕,要去祖坟山为逝去的亲人上供,名曰“辞岁”。大约是向逝去的亲人报告这一年风调雨顺,感谢他们的庇护,并祈求来年继续保佑后代子孙之意。上供、点香、燃放鞭炮、下跪磕头,完成了这一套仪式,这一年才算正式结束。然后心安理得回家吃团圆饭,守岁候新年。
父亲非常重视辞岁这一程式,每年的除夕上午,他都要带着我们这一族十几个人丁,在祖坟山上逐个为逝去的先辈上供。从我记事起,一直如此,风雨无阻。
2015年春节前,下了好几天雨,已经八十二岁的父亲病了好长时日,曾经伟岸的身躯,瘦得只剩一幅骨架,佝偻下来。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睛,混浊无神。因此大家都反对他在寒风细雨中同我们一起去祖坟山辞岁。但他一直坚持说“我想去”,望着他怯怯的眼神,我心底一酸,无言地将他扶上副驾驶座上。
祖坟山在老屋场的后背,离父母住地有近二十公里。这些年,村里的人一批又一批搬离,曾经鸡飞狗跳的热闹屋场,竟然没有留住一户人家。屋场已经被野草杂树霸占了。父母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宅里,如今空空如也,只摆放着我们兄妹为父母准备的两幅黑漆棺材。
那天在山上的仪式结束后,大哥和小弟为老宅贴春联,老父亲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走进里间,将覆盖在棺材上的塑料布掀开一角,小心抚摸着。看我跟进来,他指着小一点的棺材对我说“我就用这一个,大点的留给你娘”。
我的心猛然一阵悸疼。他六十岁时,为了讨生活我背井离乡远走千里之外,二十多年来,我们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现在他竟就交代后事?我赶紧站到他身后,抚他瘦弱的双肩,轻笑说“不急呵,还早得很。你要等我几年,我退休了就回来陪你”。他转身,满眼哀伤地望着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叮嘱说“记住我的话”。
正月初七早上,我得离乡返岗。年迈的父母照例站在路边送我们。车子已经发动了,看到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身父亲似乎用手在擦眼睛,我又从车上走了下来,搂着他的肩,哽咽说“要等着我,我很快可以不上班了”。父亲指着小弟他们说“放心吧,都在家里!”直觉告诉我,父亲的日子不多了,但是我不得不走。
父亲一辈子节俭寡欲,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烟。年轻时家穷儿女多,他只得自种烟叶,自制烟斗来解决烟瘾。后来我们兄妹都成人成家了,日子稍好些,才改抽纸烟。母亲一直反对他抽烟,特别是父亲年纪大了后,为抽烟之事没少争吵。我每次回家探亲,总要为他带上几条稍好一点的烟,劝母亲说“一大把年纪,就这一点爱好,不要勉强他了”。母亲生性强势,父亲一辈子几乎都是在妥协中过活,但唯有抽烟一事从未放弃。那年国庆回家,照老规矩还是给父亲买了几条烟。我返程后不久,小妹突然给我来电话说,你买的烟老爹送人了,他戒烟了。我心头一紧,知道父亲的日子真的不多了,而我,却不能回去陪他。
过几天,节令就进入“小雪”了,家乡一天冷过一天。那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定,那天中午,我刚进单位餐厅时,小弟来电话说,父亲摔了一跤,就是从坐着的椅子上起身时摔倒,骨头似乎没断,但不能动,只能在床上躺着,已经有几天了。我埋怨他怎么不及时告诉我,小弟说是父亲不让说的。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二十多年来,家人离散东西,聚少离多,他总是报喜不报忧,无论是前些年兄妹们全在异乡,还是现在小弟他们在家,有难处他独自扛着,将思念埋在心底。我呆呆地坐在餐桌前,脑子一片空白:“您难道真的不给我陪伴机会?”
晚上我同大家商量,我们兄妹几人轮流陪护,明天我先请假一周回来。记得机票是小雪的前一天,一周后返回中山(回程机票也购好了,总以为,以后还有机会)。待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家,已是下午四点多。父亲斜躺在床上,精神状态似乎还好。我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叫声“爹”,他非常意外,说“你哪有工夫回来,不要耽误工作”,眼角渗出一行清泪。在我记忆里,他一辈子寡言拙行,从来没有见他流泪,不禁悲从中来。我劝道“好好养着,没事的”,他应道“愿早点入土,不要麻烦你们”。那天晚上我坐到后半夜,可是相对无言,他催我出去睡,哪里睡得着?几次进房探视,他一直醒着未睡,每次都催我说“天冷,去睡吧”,不知道他是怕我睡不好,还是真的无话交代,反复就这一句话。
记得很清楚,第二天是“小雪”。凛冽的寒风,吹得街上纸屑树叶之类东西四处飘扬。五点多的时候,一进父亲的房间,发现他呼吸急促,叫他不应。我急忙喊来母亲和兄妹,待大家聚齐时,他停止了呼吸。我摸他的额头,已冷如冰雪。父亲,真的走了,在这个没有下雪的“小雪”天,不听我们凄厉呼喊,决绝地走了!
按老家习俗,父亲入土时间要由专业人士计算出来,停灵或三日或五日或更长时间,据说是按他的儿女们生辰八字推算的。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但巧合的是,埋下父亲的第二天,恰是我回程机票的日子,连机票都不用改签了。我甚至怀疑父亲是算好了我的返程日期而选择离世时间。
老人家一生怕给他人添麻烦,即使是自己的儿女也是如此。同他那一辈的中国农民一样,出生于动乱年月,成年后又被折腾几十年,直至晚年社会安稳下来,才过了几天正常日子。他就如贫瘠沙石堆里一株野草,从缝隙间钻出来,然后拼着命活下来,繁衍后代。八岁时,正是日寇横行中国、国人日子最艰难的年代,恰遇爷爷过世了,奶奶无法养活他们四兄弟,八岁的他被送去财主家放牛,以此换取活下去的一口吃食。记得我做小孩时候,有一次因为衣服太多补丁不肯穿,邻居大伯扯着我的耳朵骂“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爹八岁时给别人放牛,挨打受骂,裤子都冇得穿,就用一块布围着遮羞”。可是父亲从来没有同我提起他童年的苦难,倒是好多次说起那东家是个好人,让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
父亲性子缓,记忆里没有他与人发急的时候,唾面自干的情形都有过。对父亲来讲,除了是他的智慧与度量外,更多的是无奈。年轻时他学得一门缝纫的好手艺,本来是靠走村串户为人缝制衣服过日子的,在当时的农村,活儿不算重,生活还过得去。后面搞集体化生产,拉他回来当生产队副队长,只得荒掉手艺学种田。他哪里指挥得动别人,派不动活时,他就拣最苦最累的先干起来。管农业生产的副队长,工分值却连个中等的都评不上。他与母亲起早摸黑挣工分,却是队里的超支户。工分值分配的口粮,填不满我们一家六张口。无可奈何之时出了个下策,让就读小学四年级的大哥,辍学给生产队放牛。现在想起来,作出这个决定时,他有多难呀,他一定会忆起自己苦难的童年。暮年时,他多次同我讲起这件事,自责不已。其实,他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呢?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楚记得生产队开完年终决算会议后,父亲回来同母亲聊会议时的情景。父亲说,开会时一位Z姓长辈,羞辱父亲说“你生仔,我们养!”。那种屈辱,即使是没有成年的小孩也能感受到,何况是正当壮年的父亲?
父亲自虐式的忍让,换来了他所要的尊严。晚年的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老头,红白喜事的宴会上,总会留他一席之地。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只要一出门,“三叔,三公公,三俵叔,来坐坐喝杯茶”等等的招呼不绝于耳。父亲停灵期间,那位讲出“你生仔,我们养”的长辈,来守了几个晚上。几十年未见,我几乎认不出他。那几天寒风入骨,七十多岁的他连来几个晚上。他同我讲了许多与父亲交往几十年故事,反复说“三俵叔是个大好人,你看看这满堂儿孙,真是有福之人”。如果以此来给父亲盖棺定论,父亲确属大福之人。为他送葬的子侄们,不仅仅从国内各地赶回来了,国外的也回来了。灵车从他曾帮抚过的干儿子门前经过时,年已六十的异姓大哥夫妻俩,双膝着地跪在门前送別。父亲,善因成果!
父亲死后大半年,母亲多次同我说:你爹一直在家里呢,他在哪里哪里弄出了响动,他又在哪个哪个小孩头上摸了一下。我当然不信,却真心希望有神灵存在。因为这大半年,就是在梦中,我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父亲过世后的首个周年忌日,因出差在境外,无法回去祭拜。估计也是因为时差原因,一夜都没睡着,干脆起来拟了首小诗《小雪日的思念》:又是小雪日/思念仍绵绵/慈父驾鹤去/一別已经年。坟葬千里外/梦里亦难见/唯愿天堂里/无雪好安眠。
出差回来后,我在书房他的遗像前,摆上鲜花,水果,点上三柱香,刚要磕头,突然看到遗像上有一滴水,正巧在父亲遗像眼角处。悲痛排山倒海似地袭来,拭去遗像上的水珠,我向父亲祈求“爹,若真有灵,就让我梦中见您一面吧”。
唉,这几年的父亲节前后,我终能梦见他:光着头,瘦瘦的脸,微微笑着,飘然而去。年年如是。他在天堂应该还好吧!(注:写于2021年父亲节。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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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徐向东
◆编辑:徐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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