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喜‖睡在她去世时睡的那张床上,我一夜无梦(讲述/散文)
栏目:推荐 来源: 发布:2021-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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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板上的村庄

我生活的这个岭南小城,有一座山坡叫大榄岗,山坡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坟墓,每年清明节这一天,山上山下满是扫墓拜山的人群。烟雾袅袅,“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远远望去,大榄岗上花花绿绿的一片,纸牛、纸马、纸手机、纸彩电、纸电脑、纸冰箱……,很多人家还抬着一整头金黄金黄的烧猪上去,都是给埋在大榄岗上的祖宗们享用的。山下的马路拥堵不堪,交警都来临时施行交通管制。当然,大榄岗上的先人都是以前抬上去的,如今实行火葬,没人再敢违规把去世的人往岗上抬了。


大榄岗上扫墓的人们。刘锦秀 摄

据说,平常时候是少有人上大榄岗的,因为上面除了坟墓还是坟墓。在人们心目中,岗上游荡着无数的鬼魂。

我发现城里人对坟墓都特别忌讳,甚至有一种恐惧感,前几天,媒体报道有人在某楼盘买了一套房,付款后才发现门口远远的对面山坡有几个坟墓,于是对开发商大讨说法。在我们乡下人看来,房子周围有几个坟墓根本不是事。我单位的同事里有几个本地人,常与我一起值夜班,夜深人静时,有时会跟我说起大榄岗,对我说:“你晩上敢去大榄岗么?吓死你。”我说:“切,我怎么不敢去?坟墓而已,怕什么?我老家屋边两米远就是几个坟墓,从来就不怕。”是的,我老家旁边就是别人的坟墓,而且不止几个,大门前不远就是坟墓群。从小到大,我们在坟墓旁边来来去去,天热时甚至跑到坟墓上捉迷藏,打扑克,睡觉,手捧一碗米饭坐在坟头上吃,早已见怪不怪。再是,村里村外也有很多坟墓,这些坟墓是何年何代开始有的,谁也说不清。它们长年静静地卧在路边,蹲在树下。有的坟墓,每年清明节,会有几个外地人来扫墓,有的早已成了无主坟,但村里人从来不去惊扰这些坟墓,也不把它们看成忌讳或障碍,就让这些坟墓与我们这些活人相安无事地共舞共存共悲欢。

在人们的印象里,坟墓与鬼是相辅相成的,似乎死去的人都做了鬼,坟墓即是鬼的家。我村里的人则把坟墓看得很平常,也就是把鬼看得很平常。村里流传着很多与鬼斗智斗勇的故事。比如,开春,某老汉起了个大早,天未亮就牵牛去山下犁地。乡下人喜欢清早下地干活,这个时候太阳还未从山头冒上来,野外凉快,是一天中干活的好时光。某老汉正在犁地,这时候从山上跑下一群山鬼,围在地旁,咿咿呀呀,只听到叫声却看不到鬼影,对着某老汉一连声怪喊:“背一下”“背一下”“背一下……”某老汉干活正忙,不理那些山鬼。山鬼就朝他扔泥块,干扰他犁地,某老汉心里烦燥起来,暗暗发狠,背就背,背起来我就不放你下来。他走到地边,腰一弯,一个山鬼就爬在他的背上,他反手往后一抱,背了起来,感觉有些硌身,但不是很重。天色渐渐发亮,其他山鬼都跑回山上去了。某老汉背上的山鬼被他反手紧紧抱着,无法挣脱下来。太阳出来后,某老汉才把山鬼放下来,想看看山鬼到底长啥样子,扭过头一看,发现只是一块又烂又脏的棺材板,他气得不得了,背了半天啊,原来背的只是一块棺材板。某老汉气呼呼的把棺材板扛回去,放屋门前,拿来一把斧头,高高举起,狠狠地劈下去,棺材板一下子从中间被劈成两半。某老汉仔细一看,发现棺材板里面有一滴新鲜的血,他筛了一杯酒,把那滴血与酒一起吞了下肚。第二天清早,某老汉又牵牛到山下犁地,那些山鬼又来了,刚来到地边又立刻扭头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叫喊:“吃鬼王来了,吃鬼王来了……”从此,那些山鬼再不敢下来干扰他犁地了。

说来让人难以置信,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棺材板,在我们那里太常见了,村里的人几乎都是踩着棺材板生活的。有人迁坟,骨骸装进坛子带走,棺材板却遗弃荒野,有的棺材板挖出来时早已千疮百孔,腐朽得厉害,没有再利用的价值,有的棺材板除了沾染一层土色,有些蛀孔,还基本完好,村里人就扛去河边洗一洗,横架在水沟两边,作水埠头,平常踩在上面担水淋菜、洗菜、洗衣服等。有的人把棺材板扛回去,架在茅坑上面,让家人踩在上面朝坑下拉屎尿。我老家的茅坑就是架棺材板的,而且架的是两块,中间留一条大缝。无论是我还是家人,经常三更半夜持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上茅坑,跨开双腿踩上两块棺材板,面对周围的一片漆黑,从来没有任何恐惧感,也从来没去想这是死人睡过的棺材板,而且死人就是在脚下这两块棺材板中腐烂而化成泥的。

清明节扫墓,有的地方称拜山,而我老家村里称挂纸,而且去扫墓时,人们真的会在坟头挂上剪成一条条的白纸。白纸挂在一根小竹枝上,插在添上新土的坟头,野风吹来,流苏似的白纸翻来卷去,发出轻轻的哗哗声,似阴魂缭绕。野外有一种不知名的小鸟,一天到晚在悲鸣,似在说着“清明——挂纸” “清明——挂纸……”。让人听了倍感凄哀。家乡习俗,清明节来时要用糯米做几种粑粑,油炸粑,熟粉粑,艾叶粑,柚叶粑等,都是挑去上坟挂纸用的,当然了,还有熟猪肉、熟鸡肉,都一起盛在一个簸箕里,摆在坟前,让坟墓里的祖宗好好享用。当然了,这些挂纸时沾满了鞭炮残骸和草屑的糍粑和熟肉终归还是让活人享用的。摆坟前,只是个仪式。

清明这天,我们家乡家家门头和窗口要插“清明枝”,甚至猪栏、牛栏、茅房的门口和窗口也要插上。村边树林中有一种树叫清明树,树不大,三、四米高,树干酒杯大小,叶子细细的,拇指大小,中间大两头尖,摸上去软棉棉的,不受季节转变影响,一年四季都是翠绿的。清明树的生命力特别强,年年都被早上起来的孩子们拗光树枝,剃了光头,但清明树不会因此而枯死,还会慢慢地再长出新枝,到了下一年清明节到来前又是满树翠绿。

因为家里的坟墓距家不远,又不近别的村庄,所以从未遇到过有人向我家参坟。所谓的“参坟”,就是向正在上坟挂纸的人讨一两个糍粑吃。那年代大家都饿肚子,看到别人挑着熟肉糍粑来村边挂纸,怎能错过机会?村前村后路边和大树下有很多坟墓,都长满了荒草。每年清明节过后很多天,会看到挑着一担箩筐来挂纸的外地人,他们远道而来,挂完纸又立刻返程。这个时候,村里人早就挂过纸了。他们的祖坟为什么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我小时候常常觉得这些人很神秘,来无影去无踪,至今也不清楚那些人从哪里来。

自从二十多年前我外出谋生,就很少回老家挂纸了。记得那时家里有七个坟墓,如今,又多了三个,其中之一是我九十高龄仙逝的母亲的。对于出门在外的游子来说,母亲就是家的精神支柱。在外奔波,想着老家有个期盼自己归来的母亲,劳累立刻顿消,幸福感立刻充满心头,而一旦支柱没了,家也跟着没了,心里空落落的,回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我与大哥、弟弟是亲眼看着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按照家乡的风俗,亲人即将去世时,要在堂屋地板上放一张床,让亲人睡在这张床上去世。但那天傍晚,大哥手忙脚乱,把即将咽气的母亲抱到我以往回家时睡的那间房的床上,大哥刚放下母亲,母亲就去世了。一番忙乱,大家把母亲入棺之后,我看了看母亲刚刚睡在上面去世的那张床,有些疑虑地问弟弟:“今晚我睡在哪里?”弟弟指着那张床说:“就睡这里吧,是自己的母亲,怕什么?”我听了默然不语。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母亲去世时睡的那张床上,一夜睡得安安然然舒舒坦坦,连梦都没有一个,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彤红的太阳照在窗玻璃上。之后每次回老家,我都是睡这张床,想着母亲曾经是睡在这张床上去了天国的,我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进入梦乡。如果有梦,梦见的人一定是母亲,如果母亲做了鬼,我多么愿意与做了鬼的母亲在一起,让她用双手擦干我思念的泪水,抚慰我在人世受伤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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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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