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书写的哲学视域
——读郑万里长篇报告文学《山河血脉》（代序)

近年来，书写村庄的书，我读过一些。

印象较深的有王宏甲的《塘约道路》、纪红建的《乡村国是》、鲁顺民等人的《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梁鸿的《中国在梁庄》、熊培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和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等。这些书，要么是作者经过深入细致的乡野调查，反复琢磨创作而成；要么作者就出生在村庄并在那里长大，即便大风刮起一地的树叶，他也能识别出这一片属于自家，而那一片则来自邻居。

▲郑万里长篇报告文学《山河血脉》近日出版发行

前几天，好友郑万里发来一部书稿《山河血脉：左步人的百年家国梦》（以下简称《山河血脉》），嘱我写序。我欣然答应了。

一是友情使然。认识万里兄大概十余年了。彼时，中山市正在搞全民修身活动，市里想写一部相关题材的作品，时任《中国作家》主编艾克拜尔推荐我担纲。老艾是哈萨克族人，与我和万里兄都是好朋友。通过老艾，我和万里兄相识了，而我们，又竟然是河北老乡。这些年，我又多次前往中山市，与他有过推心置腹的长谈，也有过醉意朦胧的小叙。特别是我曾获鲁迅文学奖的纪实文学作品《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完稿后，首先也是征求并采纳了他的意见。而那篇作品发表后，又是他最早在《光明日报》发表了讨论文章。

二是作品使然。万里兄曾担任党报总编辑多年，长期从事诺贝尔文学和现代新闻学研究，出版过理论专著《诺贝尔文学之魅》《纷繁世界的背影》《新闻超限战》《新闻认知论》等，是一位在文学理论和新闻理论方面均有造诣的文化人。我相信，他的作品不会流俗。

果不其然。

《山河血脉》虽然写的是一座村庄，但它与中国近代史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中山古称香山，辖区包括现在的中山市、珠海市和澳门特别行政区，而万里兄书写的左步村就位于靠近珠海和澳门的伶仃洋畔。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左步村与中国近代史的渊源。

香山，早在明代就是海上贸易的繁华地，特别是香山所属的澳门更是声名在外。《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被贬广东徐闻典史时，就曾绕道澳门参观游览，并即兴赋诗《香岙逢贾胡》：不住田院不种桑，珴珂衣锦下云樯。明珠海上传星气，白玉河边看月光。

香岙，指香山岙，即澳门。贾胡，指外国大商人。

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姚启圣（后任福建总督，参与收复台湾）做香山知县时，由于违反朝廷禁海旨意，带领香山民众进行海上贸易，差点丢了脑袋。可见，此地百姓是向海而生的一群人。

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朝廷屈服于洋人，允许中国输出劳工。正巧美国西部的沙加缅度（今通译萨克拉门托，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首府）发现了金矿，香山一带的老百姓成群结队、漂洋过海去淘金，左步村的青壮劳力几乎全部出动。那是中国近代最悲壮的一次大迁徙，其结果是促成了中国人传统观念的大转变，无论是后来的民主革命抑或洋务运动，均与此大有关系。关于这段历史，万里兄与他的同事曾经写过一部《梦回东方——华侨华人百年心灵史》，被评论者高度评价：“我看过许多写华侨华人的书，只有这本书可以流传百年。”

1843 年，上海开埠之后，香山人是较早登陆上海滩的群体。原因有二：一是鸦片战争导致粤港澳地区排斥洋人，且海上贸易锐减；二是上海地区是黄道婆的故乡，宋代以降，随着纺织业发展，促进了工商业繁荣。逮至清代，上海已经成为初具规模的消费市场。

其实，早在上海开埠之前，沪上就有两万多香山人。如中国第一家民族资本企业创办者方举赞就是香山左步人。随后登陆者更多，而且成就更大，如唐廷枢、徐润、郑观应、王云五等。

上海开埠，对后来洋务运动的兴起产生了一定影响。而万里兄的故乡——唐山的开滦煤矿就是洋务运动兴起时的重要成果之一。

开滦煤矿的创办者，正是香山人唐廷枢。由此，也带动了香山人的北迁。如唐国安、孙锦芳、孙伟芳、孙诜芳、阮章、李华添、梁鹏万、梁鹏云、程帝炳，等等，都是那个年代在唐山散发高光的香山人。有了煤矿就涉及运输，于是，中国第一条铁路——唐胥铁路建成。左步人孙锦芳主持制造了中国第一台蒸汽机车，并冠名“龙号”。他还作为“包工大柜”，带走左步乡亲三百多人。由此，唐山广东大街附近出现了一个以左步孙氏为主的孙家大院。孙中山曾两次去唐山，皆因孙锦芳的宗亲关系。

随着开滦煤矿的壮大，促进了其他产业和服务业的发展，如细棉土厂、砖瓦厂、机器厂、发电厂、邮政、电信、商号等均应运而生。到 20 世纪 20 年代，唐山产业工人约 5 万人。中共早期领导人李大钊、张国焘、罗章龙、邓中夏、张太雷、邓培等，就依靠这支庞大队伍，开展轰轰烈烈的工人运动。其中，还有一位优秀的工运领袖阮章，也是左步人，1922 年入党，中共四大代表，曾代理中共唐山地委书记。

唐胥铁路之后，清政府修建了京奉铁路、卢汉铁路（后称京汉铁路）、粤汉铁路、川汉铁路等，于是，武汉成为工人运动的中心。中共早期领导人陈潭秋、林育南、包惠僧、项英、李立三等都曾在这里活动。其中，左步人孙叠芳也是重要领导者，他的妻子就牺牲在“二七”大罢工现场。

还有，粤路公司总理欧赓祥、默片影后阮玲玉、抗日英雄欧初、漫画家方成等，都是左步村的骄傲。

万里兄选择左步村作为书写对象，意在通过这个具有典型意义的点，生动展现一百多年来中华儿女为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而筚路蓝缕、不懈奋斗的恢弘画卷。这是一种很有意义的书写方式。

我曾经阅读过美国作家芭芭拉采写的《巧手厨师》。该作品通过一个家庭妇女在饥荒难耐的年代，挖空心思为全家人温饱而冒死奔波的故事，来展现某个东亚国家的大饥荒。全篇没有一个字直接写大饥荒，但读者可以从字里行间明显地感觉到那个国家正在经历一场恐怖的大饥荒。

这就是技巧。

任何意义都是通过技巧来表达的。尤其是非虚构文学，意义与技巧几乎同等重要。意义是作品的灵魂和品质，技巧是作品的建构和书写方式。

所谓意义，即一种新的有价值的认知。新即发现，即从未知到已知的认知过程。价值即对人类进步具有指导性的信息。现实生活中，人们总是一边认识客观事物本身，一边进行意义解析。在海德格尔看来，事物只有呈现于人面前时，它才是有意义的。客观事物在没有被人陈述时，它是独立自存的，那是一种“蔽”的状态，这样的事物无所谓意义与价值。

我们生活的世界始终具有意义。无数丰富多彩的意义就隐藏在客观事物之中，只看我们能否发现。能够发现，便是创新。

非虚构作为对新事物的认知、表现和传播的文学样式，意义和创新始终伴随。人们美誉此类文学为“时代航船的灯塔”，也就是说，既要从已知中探索规律，又要为未知照亮前路。

任何文学样式，都必须讲究技巧。万里兄在他的《诺贝尔文学之魅》中，曾经介绍过五十多种文学流派。比如自然主义文学，它追求绝对的客观性，崇尚单纯地描摹自然，着重对现实生活的客观真实做记录式的书写，并企图以自然规律特别是生物学规律解释人和人类社会。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是 19 世纪后期的左拉。

再如意象主义文学。它吸收中国古典诗歌的营养，提倡一种坚实的文风，强调用客观准确的意向代替主观的情绪发泄，为感受找到恰当而简明的意象来表达。代表作家是埃兹拉·庞德、詹姆斯·乔伊斯等。还有表现主义、写实主义、现代主义、现实主义，等等。

这些文学流派，实际上都是文学的建构和书写方式，也都是为我所用的典范。文学的建构和书写方式，主要根据文学题材的变化而变化，关键是拿捏要恰到好处。

万里兄的《山河血脉》，在历史的发掘与梳理上，明显带有写实主义的痕迹，在灵与肉的处理上浑然一体，大都一气呵成而不露凿痕，显示出一个成熟作家的高拔素质。文字不仅是叙事工具，其本身更带有丰富的内涵。好的作家善于将事物的意义隐藏在叙事过程中，让读者在悦读中完成意义之旅。

历史的书写为我们提供了这种可能。它是大时空视域下的认知和书写，因此具有天然的纵深感，你可以“黄沙万里思绪翩翩”，亦可以“天边飞雁情丝缕缕”。只要遵循真实的原则，一切皆有可能。

我们所说的真实是一个哲学命题，它不能像照相机那样，把历史真实当作客观和孤立的实体。因为，影像只是历史真实的断面，从哲学角度讲，历史真实的背后，隐藏着高深莫测的思辨区域，它就像一座深埋地下的矿藏，有着不被人知的矿脉和属性。所以，历史书写需要作家经验层面的辨析，更需要本原层面和逻辑层面的辨析。

对未知区域的辨析，往往需要知识和思想的支撑。所谓的大纵深，就是作家的知识与思想所能达到的广度和深度，从而在深广的历史巷道里，找出最能反映历史真实的信息。这种信息不一定是原始的存在，也可能是“硅化木”抑或“文化符号”。

总之，信息本身所刻录的历史印记，足以讲述那个曾经精彩的时空。

这，大概就是我对《山河血脉》的一些梳理和感悟，也算不负万里兄的信任。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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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雷简介

▲本文作者、著名作家李春雷

李春雷，男，1968年2月生，河北省成安县人，文学创作一级。毕业于邯郸学院英语系和河北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等21部；中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等200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第三届和第七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蝉联三届）等，被中宣部确定为“文化名家”暨全国四个一批人才，系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李春雷是新世纪以来唯一两次荣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也是鲁迅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报告文学作家，被公认为“中国短篇报告文学之王”。现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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