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农事嘉年华

春插，简直就是一场农事嘉年华。

好多天以前，就订好了日期，约齐了亲朋好友，就像办大喜事一样。

好酒好菜是必需的，中途还得多次打尖儿，最常见的就是煮粉煮面，再加劲一点儿的就煎油米果，撒上白糖，香喷喷，甜滋滋，老远就能闻到那香甜味儿。

秧田里的秧苗是早就育好的，此刻正在秧田里迎风抖擞着，等待着被移栽到水田里。早饭之前，得先把稻秧拔好。拔秧不算技术活，但力道的掌握是有讲究的，不能用猛力，要用阴柔劲儿，捉牢秧苗的茎，轻轻地从软泥里拔出来。右手拔，左手收，等到拔够了一大把，正好够两手握定，就在水里抖荡起来，将根部的泥涤荡干净，用泡胀的笋壳条捆扎起来，在竹箕里码好。有时候，根泥结得紧，不容易抖荡干净，难免加大力度，一不留神，迸溅起来的泥水把自己浇了个大花脸，像戏台上的曹操，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这边在拔秧，那边得赶紧整理新田。以前常用“修理地球”来调侃没有考上学而回家种田的人，没有干过农活的人还真体会不到，在田地间劳作，修理地球，既是技术活，也充溢着劳作的艺术之美。整理新田的工作工序繁杂，工期较长，要提前着手，充分铺垫。

第一件事就是斫山坎，将长满荒草的田坎砍削清理得干干净净。接着是铲坎，用镰铲将田坎的草皮草根铲除尽净。修理过的田坎，看起来光光亮亮，纤毫不存，赏心悦目。然后开始耕田，赶着牛，扶着犁，任道道泥浪翻卷起来，从一侧柔顺地倒向另一侧。沉睡的大地似乎还有些慵懒，还有些贪睡，犁铧刚把它唤醒，它又换个姿势沉入梦乡。如果种了红花，肥壮油绿的红花被翻转覆盖在泥层之下，沤腐成为很好的底肥，只可惜了那些紫红色的小花。犁铧过处，绿毛毡变成黑棉被。舒舒服服在泥土里躺了一个冬天的肥硕蚯蚓，此刻全被扰醒，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爬。犁好的田先灌满水，再拉上踩耙把犁翻的大土块切割开来。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一幅让人羡慕的图景，是一种好玩、刺激又惊险的游戏。牛儿铆足了劲往前拽，踩耙锋利的齿刀把泥块细细划开，农人踏在踩耙上驾驾有声，那神态，那威仪，仿若脚踩风火轮的哪吒，又像古战场驾着战车的将军。小人书里所描绘的场景，大门板上年画里的画面，此刻全都复活在春光明媚的田畴里。擅掌犁铧、御大兽的农人，成了孩子艳羡膜拜的大神。倘能得到大神眷顾，扶你在踩耙上坐上一程，便觉得沾了仙气，立刻有了腾云驾雾的本领。

踩好田，用插耙耙平，等田里的泥巴沉几天就要开始修整田塍。先用镰铲将原来田塍上的杂草铲去，再将田塍铲成45度坡，用大铁耙挖起大团的新鲜软泥放在上面，赤着脚将泥巴抹平整，抹圆滑，等泥巴干透了，就是一条黄金通道。田塍既是水田的挡水堤坝，又是田间劳作的通道，还是栽种豆类的畦垄，实在马虎不得。南派功夫，重桥铁马，下盘扎实，少腾挪纵跃，多吞吐开合，据说就与这种稻作习惯有关。你想啊，窄窄一条田塍，仅容一人通过，两人对阵，下盘松浮，轻轻一带就跌落水田，岂不立刻成为笑谈？

这边新田整好，那边秧苗上场，一场插秧大赛就要开始了。只见一把把秧苗在空中划着弧线，均匀地散落在水田的各个角落。男女老少，背着身，弓着腰，左手递，右手插，且退且插，才片刻工夫，身前已经长出一长幅的绿秧苗。脚踩在烂泥浆里，油嫩的泥浆噗噗地从趾间滑过，好像有千万条小鱼在啃噬着，酥酥麻麻。泥软水滑，新栽的秧苗似乎有些站不稳脚跟，在微风里轻轻颤抖着，让人不免心生怜惜。其实过不了多久，它就舒展根脉，牢牢地扎进泥底，完全不用担心它的来日。插秧是力气活，得有一副好身板，耐得住酸痛；更是技术活，得心灵手巧，四体配合默契。高手栽出的秧苗，横看一条线，竖看一条线，斜着看还是一条线。虽然不是数学家，但禾垄里的图形之美、变化之妙，连最伟大的数学家都要自愧不如。而技术不到位的low人，歪歪扭扭，东倒西斜，行不成行，垄不成垄，甚至栽下去的第二天禾苗就横尸水面，一命呜呼。插秧是艰辛的劳作，更是一场难得的嘉年华。久未见面的老俵，借此机会叙旧谈天；未出阁的姑娘，借此机会寻觅佳婿。谈谈笑笑，打打闹闹，或许无意间就敲定了一桩大事，成就了一段姻缘。

最开心的，当然还是东家。望着成片的水田里，绿油油的秧苗在夕阳的余晖中闪射着万缕金光，仿佛一袋烟的工夫，就可以枕着千万斛金灿灿的谷子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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