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坑水

站在新丰江、万绿湖，乃至可称东江流域源头的广东省新丰县云髻山三级飞泻而下的瀑布前，看着飞珠溅玉的山坑水粉身碎骨浑不怕直线下坠撞击岩石，发出呯嘭的轰鸣声，义无他顾不舍昼夜向着谷底扑去；积聚多时的雨水、雾气、草木涵养的上善之物，终于打破沉默，合力喷发，不由自主无法压抑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万马奔腾般仿佛向世间宣告：“我们将动身启程，一路东去九死犹未悔，且再永无还乡之日，随后汇进新丰江，集聚万绿湖，成为广佛港澳等广大地区的生命之源。”

那一刻，惊闻山鸣谷应、振人心扉的山坑水旷世吟唱，仿若世人对其壮怀激烈义举的击节而歌。回想从紫金、东源的万绿湖，一路溯流而上到达新丰县城丰城镇，都是“高峡出平湖”的湖面和平阔的江面，就是到了新丰江最上游的丰城段，也无不“流深静水”，安详温驯，不疾不徐，不急不慌，寡言少语；未见争先恐后、你拥我挤，未见咆哮怒吼、竭斯底里。

对比源头像脱缰野马，一路击岩拍石、削坎凿土、越岭穿壑，掀风作雾、霭鬟蒸腾、狂飙吵闹不止的瀑布和山坑水，是许多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传统卫道士，不可能喜欢赞赏的。因为此一洼“浅水”，一路喧嚣不得安宁，就像不听招呼、不服教化、桀骜不驯的浅薄之流、虫豕鼠辈，“半坑水偏要淌得很，一触即跳”，是成不了气候的，只能是茶杯风波。怪不得前人已有定论：“易起易落山坑水，易反易复小人心”，毫无隐忍蕴藉的传统涵养、美德；而流深之处，天地大观，汤汤妙理，蓄涓纳抔，朝晖夕阴，气度恢宏。胸中虽万卷风云、气象吞吐，却不形于色。性格决定命运，难怪瀑布和山坑水会跌得支离破碎、挫骨扬灰，断了归路乡。

路见不平一声吼，不平则鸣，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压抑太久，奔泻百里，翻覆被扣锁近乎窒息的天性，加上云髻山的源泉之水，邂逅斧削刀劈呈180度的悬崖峭壁，如倒悬的天河一泻千里，把山腰撞成坑洼，因而难及潭渊的高深，不具湖池之博大，而一路走来，斗折蛇行，巨石挡道，阻力剧增，“让路让路”的喧嚣怒吼也就不足为怪。一旦希望直泻而下的山坑水静如处子，闲花照影，则简直难于上青天；还有就是“五一”假日那几天雨脚如麻，云髻山源头之水能量大增，藏着掖着显然不可能，顺应天性喷薄而出已刻不容缓。哪里有压抑，哪里就有反冲，其发出的“崆峒呯嘭”的咆哮便只是顺应天道地理人伦罢了。

“五一”期间前往新丰看望年已九秩的叔父，倍感他的运道与云髻山的山坑水何其相似。叔父自1959年离开根之所系故土普宁梅塘，溯流寄居云髻山下山区县倏忽已“两劫”又10年，辗转该县几个公社、乡镇，期间的辛酸悲凉，已难尽述。悲愤难平通宵达旦慨叹今生际遇之余，叔父喉咙哽咽，多次号啕大哭；思及相见、暂别的“四眼朦胧”，凝哽凄然，均让愚侄知其寿虽超南朝萧武帝，却犹有冯唐之意难平，缘未尽，情未了，心犹忧，结更悬；只恨平生力之不逮，绵绵意，感粟小，常仓皇；犹感喟，世间事，了也未了，只期以不了了之。更未敢劝慰叔父：“与侄子孙相见是高兴事，有泪不轻弹”。因为压抑太久，见到亲人，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喧哗发泄，以浇胸中块垒，才不至于窒息天性，扼锁人性，自我释怀，卸载重荷，明心见性，天以竟年。

如是，则堪慰平生，再无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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