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玉||怀念父亲(情愫/散文)
栏目:文棚 来源:中山日报 作者:陈丹玉 发布:2023-10-24

温柔的托举

北溪水清波荡漾,吟唱古老的歌谣,穿越一个个村庄。它一意向南,流经我的家乡,惊讶地碰触到一面巨墙。那是一座人工修筑的水利工程,十几个闸门迎头拦住溪流,蓄起水力万钧。水力推动发电厂的机器,水声日夜轰鸣。北溪暂时搁置千年的梦想,陪伴着两岸的居民,维系着家乡人生的希望。

这座桥闸同时也是村里的交通要道,是村民下田耕种的必经之路。父亲幼时曾在此处历险,那惊魂的一幕至今提起仍让人胆战心惊。

那时父亲还是个懵懂的孩童,有一天他跟随我祖母步行去下田。走到桥闸上,听到背后有人大喊:“让路!让路!”他慌忙闪身腾让,失足就从桥上掉落下去。祖母大声尖叫,魂飞魄散。桥上乡亲丢车弃担,急奔过来准备援救。大家扒着桥沿向下探看,只见他稳稳地站立在闸底斜坡之上,高仰着头,口里喊着:“妈妈!”

父亲奇迹般从坠桥事故中生还,毫发无伤,亲人们都说是桥头妈祖娘娘温柔托举的。祖母深信不疑,虔心为父亲祈祷。不久,就送他去上学堂。

时光的脚步匆忙,很快,父亲就面临大考。那时,每一个小学毕业班的学生都要参加市会考,胜出的小部分人可以入读城区的名校。父亲一举高中,考上了潮州金山中学。喜讯传来之日,合族欢庆。

待到开学前的一天,祖母为他打包了寝具、衣服和粮食,护他爬上高高的婆岭,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此时他还是个矮小瘦弱的男孩子,而待到高中毕业,回乡执教的时候,父亲已长成身材魁梧的英俊青年。

乡村中学师资缺乏,父亲一来就被安排教数学和物理两个科目。他理科知识丰富,思维敏捷,课讲得十分精彩,深受学生们的爱戴。

父亲教书之余,喜欢研究象棋,经常与人对弈。听母亲讲,有一次父亲带她去逛公园,两个人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方树下有人摆设棋局招揽棋手,他立刻被吸引过去。他一坐下研究,就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把身边等候着的女朋友忘得干干净净。事隔多年,母亲再次讲起这个故事,她的埋怨里混杂着种种感情,或许是想起青春恋情中这样一个有趣的小插曲,像感情生活中的一朵小浪花,令人留恋;或许是想起青年时代的父亲,棋艺高超,屡次夺得乡村象棋公开赛的冠军,倍感自豪。我虽无法目睹父亲在赛场上的风采,但也了解了一些细节。据说象棋比赛竞争激烈,组织方在广场上竖起一面巨大的棋盘,对弈双方的每一着,都会有工作人员用碗口大的棋子在盘上公开演示,以供观众评判。比赛往往采用车轮战的方式,棋手们互不相让,奋力厮杀,都想独占鳌头,为本村争光。父亲能在众多高手中脱颖而出,屡次夺冠,正显示了他的智谋不凡。

赛事慢慢成为追忆,保存于家中的一大箱子棋书、棋谱,自然而然地传到我的手上。那些泛黄书页上的楚河汉界,常常激发我的无穷想象。

我喜欢想象中意气风发的父亲,但我陪伴的却是现实中失意落魄的父亲。

我尚在襁褓之中时,父亲就辞去民办教师的工作,到汕头国营汽车修理厂上班。聪慧的他很快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那时候,认识他的人都相信:这个稳重上进的青年会有光明的前途。谁能想到,命运在暗处朝他露出狰狞的面目。

一个冬天的早晨,父亲陪着我和妹妹一起吃早餐,他把唯一的一个白煮鸡蛋夹成两段,准备分给两个女儿。突然,他的手指失去力气,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地上。他强撑着用微弱的声音说:“快去叫堂叔。”话一说完,他就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父亲病重,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经过一年的积极治疗,父亲基本恢复了健康,但是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留在厂里继续工作,只能办理病退手续,回到家中。

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他照顾。因此父亲身体刚一好转,就挑起担子下田劳作。

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父亲身上的书生气质消失殆尽,变成了一个脸庞黝黑、手脚粗糙、衣衫破旧的农民。有一次汕头的工友前来探望他,见了面几乎认他不出来。工友大谈厂里的形势,说某某人从厂里辞职出来开了修车行,赚了许多钱。说修车这一行的发展潜力巨大。父亲点头说道:“自主创业好啊!有了资金和技术,就可以去尝试。但是要不断学习,汽车更新换代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工友走后,父亲独自一人坐着,默默地发呆,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叹息。

在家乡的原野上,父亲放下往昔,接受了当一个农民的命运,直到有一天晕倒在开满荷花的下洋渠边。

父亲坚持了整整二十年,把我和妹妹抚养长大。我当上了教师,妹妹考上了大学,他的病情就复发了。

父亲再一次倒下,他的好友文医生急忙前来探视。文伯伯将我叫到一旁,劈头一句话:“你已经长大了。”我的泪不由自主流下来。是啊,我已经24岁了。这24年来,父亲不断付出,帮我实现一个又一个愿望。记得考上师范学校的那一年,我说我想要一个书柜,父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说,等今冬的豌豆收成了,就给你打造一个书柜。那年父亲的豌豆喜得丰收,他冒寒摘了豌豆,卖了钱,到邻村木匠家为我订制了一个书柜。杉木做成的四层书柜漆上绿油漆,装上玻璃门,别提多漂亮了。我不久又提出想要一间书房。就这样,父亲慢慢地攒慢慢地帮我实现我的愿望。而我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文伯伯沉痛地说:“这些年你父亲太不容易了。以他的身体条件,不可以这么劳碌的。何况家里的营养也跟不上啊!”我想起小时候争吃他的白煮鸡蛋,心里更觉惭愧。

父亲病逝了。告别父亲的那一天,我作为长女,按照乡里的习俗,披麻戴孝,步行到北溪边,用一只瓷碗舀了清水,捧回家喂到父亲的嘴里,以示供养和孝敬。事实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我还能为父亲再做一点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够了。我只能长跪于地,在心里默念:父亲,北溪甘甜的水,请您再喝一口吧!家乡长长的路啊,请您再走一遍!

父亲回到自然的怀里,与我心中的家乡从此融为一体。每当我想起家乡的青山绿水,就想起我的父亲:他担负着命运施加的万钧压力,为我撑起成长的一片晴空。我五岁登上镇文化馆的舞台表演潮剧,十岁成为乡里锣鼓队的领队,中考成绩名列全镇第一,中师时代获得“南粤优秀师范生”的称号。倘若没有父亲的坚强忍耐,没有他的温柔托举,我也许会有一个灰色的童年和一个蓝色忧郁的少年时代,也许会在心中种下愤世的种子,而不能正确地对待人生的坎坷和无奈。父亲用一生教给我不抱怨,不退缩,永远向前看的道理。

我怀念父亲。此生与他分别得太早太早,愿来生,再做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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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向东 二审  韦多加 三审 岳才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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